四十几年前,还是大革命晚期,C国开展过一轮半政治半体育的「无产阶级先代体育运动」,挖掘过一批农村孩子强行去学习一些C国完全空缺的先代奥运项目;后来,人事更迭,时政迁易,九成九都是不了了之。
这个当年还是个山娃的明继承,就是受害者之一;还是小朋友的时候,居然被拉去充名额,练了皮划艇,什么都没练出来就被筛汰了,结果连小学都没念完,说白了就是个半文盲。
后来务了几年农,跟着C国第一代打工大军一起漂泊到了河溪城。
连河溪市区都没进去,就在当时还是「屏行县」
的县郊里谋了一份工扎下了根。
他又老实又不会钻营,这一根扎下去,居然就是三十年;也不知道是哪里学的手艺,干过电工,干过管道工,干过泥瓦匠,干过联防队、干过快递,干过跟车搬运,干过无编制的辅警,其实水电上头经验还挺丰富的,但是说到底,在屏行连个靠谱的身份都没混上,是个黑户;早年娶过一个同样是民工的外来媳妇,人到中年就病逝了,留下一对儿女,如今都在念初中。
这种情形,越是人到中年,生活就越是窘迫。
这次居然能谋到屏行会所的电工这种没差,连他自已恐怕都觉得运气好的夸张,都有点不配。
「张经理,您找我?」
明继承是陪着尴尬的笑,甚至都不太敢看张琛,似乎想学人鞠个躬又有点拉不下那个脸来。
屏行会所保安部的一水人员,眼头活络的,个个都跟着大强小强他们,管张琛叫「琛哥」;但是这老明年纪太大,和张琛也没交情,平时也是个木愣愣的性格,叫「哥」
是叫不出口的,喊个张经理,就显得生分多了。
张琛当然不喜欢这种「张经理」
的称呼,当然他也算当了几天经理了,还是可以做到不露声色的装出笑容来:「老明啊,你坐,坐呀……。站着怎么说话?」
看着明继承斜着身体犹豫的坐下,手足无措的似乎要「汇报」
两句:「那个……。莫斯科楼的夜巡照明线路,我已经换过了,还缺11个射灯,如果用9瓦的,还得跟设备部去要,我们保安部没有了。」
「哈哈,先别说这个,我找你不是这个事。」
张琛才把自己的两条腿从办公桌上挪下来,胡乱插到皮靴里,换了个坐姿;似乎是别了别嘴,又「哗啦」
拉了一下抽屉,从一堆白乎乎的文件里,找啊找啊,抽出几张A4纸,用个订书机胡乱敲成一摞,却是明继承的人事材料,往桌子上一搁;他也不说话,就是眯着眼看着这老保安。
「张经理……。您这是?」
「……。」
「张总……。」
老电工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慌乱间换上了更加恭敬的称谓。
「……。」
张琛只是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这个下属,有点猫戏老鼠的味道:「老明啊,你就没点什么要和我解释的么?」
「我……。」
明继承眼神里满是窘迫和绝望,又明显不太会说话:「我没……。我……。那什么……。」
张琛只好叹了口气,笑笑的将这堆A4纸一张张的翻开,到第四页,却是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却换了上他自己都还不1练的「谈心」
口吻:「老明啊。」
「……。」
你家里还有两个小朋友要读书,初中还是高中啊?初中吧……。
不容易啊,看你这岁数,算是老来得子了啊,哈哈。
嗯,老明啊,你呢,论学历也就这样,对吧?连个小学文凭都拿不出来,嗯,这我都明白……。
我听说你还挺能打的,我听大强说,你们私下里练过,说你身手不错;大强都这么说,那是没错了。
对吧?哈哈……。
不过,老明啊,咱们这里啊是保安部,不是搏击队,更不是街上混黑社会招打架的。
你呢,说到底是电工,是咱们保安的设备维修员,不能说能打就行,对吧?我知道,你挺看重会所这份工作的。
可老明啊,我呢……。
就戴着个经理的帽子,这其实也就是个打工的。
我上头还有总后勤陶总,对吧?陶总上头还有周总,对吧?这用谁、不用谁,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会所的规矩你懂,咱们周总是给区政府打包票的,所有正编职工,都用40岁以下的青年生力军,算是高科技人才;啊,那个,就算是咱们后勤部门支持部门,只要是技术岗,也是怎么说来着?对了,对了……。
年富力强。
对吧?会所通知里说的很清楚,全部只招聘……。
啊……。
50岁以下的。
这文件你是知道的。
你自己说,你这年龄合格么?」
「张总……。我,我……。刚50……。」
明继承声音虚的彷佛是从腹腔里发出来的,红红的眼白里已经全是哀求的神色。
张琛「噗嗤」
一乐:「我的老明啊……。哈哈……。你还真逗。本来么,那么巧,你呢,就这身份证上来说,按照实岁算,还真是刚50。一岁不多,一岁不少,可是,如果按照虚岁算,那就51了。当然了,这会所招聘条例上是没写着实岁还是虚岁,所以呢,我当初看你的家里条件苦,人也算老实,强电弱电也能来两下,那时候咱们设备部和工程部都没成立,你呢,就能帮帮忙弄点维护工作……。啊呀,啥虚岁实岁的,就给你当实岁算,所以,给你开了这么一线线后门,让你进来……。我,这也是要担风险的啊,陶总真的认真问起来,我得能说的圆才行,对吧?等于是我替你担了风险。结果呢,你是怎么对我的呢?」
「……。」
明继承已经无奈的沉默了,似乎也放弃了辩解。
「你的电工证、身份证……。他妈的,居然都是假的。你可真行啊……。老明。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居然还敢学人家造假证?!电工证是技术要求,你做水电的,居然是个假证?!这还搁一边,还有,你居然连身份证都是假的?!你怎么跟我解释啊……。」
张琛已经变了颜色,换上了不满和冷漠。
「张总,您听我解释,听我解释……。我,我也是没办法……。我……。」
这老明已经是浑身哆嗦,颤颤巍巍的在解释了:「其实我……。很多年前就来咱们屏行了,也不知道怎么了,派出所就一直查不到我的档案,说是老家那里档案早丢了,咱们那是山里,很多事吧,和这不一样,这里派出所说,要补办,就要去老家县城里出证明;我当年……。又犯了点事,不敢回去;就算勉强回去,这一套下来,都不知道是怎么个猴年马月了,我也没念过书,不懂,也不知道去找谁。我是没办法,这如今,上车买票都要个证。有人说能给办个证,我自己提供信息,和真的就是一样的;我自己办自己的证……。这,就不能算假的。我只能给随便先给办undefned
一个跌跌撞撞的走向门口的背影就这么退了出去?这事,就这么成了?自己可以多一个职缺了?给谁呢?大强小强二秃罗三已经在身边了,还有狐狸、蚂蚱他们几个可以捞一个过来?或者是把这个岗位干脆孝敬孝敬陶总,看看他有什么人要安排?或者是问问程绣兰,也许程姐一直都想在这里再安排个人盯盯自己?自己也该主动表现表现对程姐的忠诚了……。
都不错。
但是……。
不舒服。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肚皮下一股子不舒服,让张琛无法忍耐。
他对着老工人已经彷佛一下子苍老岣嵝的背嵴,喊了一声:「等等。」
明继承回过头,茫然的看着他。
「操!我让你走了么我?操你妈逼,你当我这里是儿童乐园?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他憋出一句痞气十足的话,但是也就这一句话,似乎比刚才一大堆官话要让他舒服。
张琛对着地板啐了一口唾沫,怂了怂肩膀,似乎要把那永远背在自己肩头的那只火红色的蝎子的尾针顶回去一般,又点了点桌子,示意明继承先放下那堆材料;又沉默了一会,他才似乎下了决心,沉声说:「你回头,去找一下罗三。」
「?」
「就说,是我说的,那小子机灵,让他带你去派出所跑一趟,补办一张身份证。其实现在这种老档案丢失,派出所都能给查原档补办的。老明啊,你是当时让人坑了。」
「……。」
明继承愣了,似乎没想到张琛会这么说,甚至都没完全听懂张琛的意思。
张琛却依旧自顾自的说:「等补办的证下来,到我这里来,重新录一下档。电工证就不用了,我们这儿其实就是仓管,要啥电工?水电的事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分内事。你做多了,人家还嫌你多事呢……。我知道,你呢,肯定过五十了,没事,过五十就过五十,你别张扬,其实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谁他妈的岁数还停下不长啊……。但是假证就不能再用了。你就留下好好干,是好好跟着我干,懂么?但是老明,咱可说清楚啊,我就当你年轻人这么派活,该夜班夜班,该外勤外勤,叫你看仓库,你耗子都不能放进去一只,叫你做维修,我管你会不会,现学也得给我处理了……。再出纰漏,就别怪我没事先打招呼了。」
「琛哥……。我……。」
明继承完全没想得张琛会这么替他兜底,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表达,颤颤巍巍的,口中称呼都变了。
这一声「琛哥」,居然把张琛叫的开心了起来,他「嘿嘿」
一笑,又恢复了他素常笑嘻嘻的模样,摆摆手:「好好干活,好好上班……。哈哈,难为你……。哈哈……。终于肯叫我一声琛哥。好,老明啊,虽然我肯定比你年纪小,但是我就受了,你叫我一声琛哥,那就是当我哥们兄弟;行,啊,那今后有什么事,别瞒着我,有难处,也大大方方和我说,陶总这里我去应付,屁人事部,这个地方,我说了算……。知道么?」
明继承几乎彷佛是用全身的气力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调整了一个早就哽咽的嗓音:「是,琛哥。今后有什么事,你就吩咐,我老明……。水里火里,一定报答你的恩。」
张琛嘻嘻一笑,又想了想:「哪那么严重,什么报恩不报恩,听说老明你身手不错,你会打篮球不,下次一起打球啊。嗯……。对了,既然你都说起了,我还真有件事,你虽然没电工证,但是我知道你管道线路上还是1的,你替我办一下。」
「好,我一定办好。琛哥,您吩咐吧……。我能办的一定办,不能办的,我也办!」
张琛却并不急着交代清楚,他是打算让明继承偷偷的把莫斯科楼四楼的楼道监控给撤了,给自己更多的「空间」,但是这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感觉,他不知道这属不属于权利游戏的一部分,只是龇牙咧嘴的感受了一下,忍不住嘿嘿一笑,还是很满意自己这个决定。
如果自己刚才勉强把套「领导干部劝退员工」
的剧本演完,自己这会儿一定是满肚子的不舒服。
还是这样爽!游戏么,各有各的当法,有些方法有些风格,就是不适合自己,张经理也好,张总也好,自己还是做不来的;自己最爽的,还是做自己的琛哥。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这眼看就要元旦了,窗外的天却又阴沉起来,这河西今年的天气,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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