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站着哭,然后是坐着哭,最后在地上缩成一团哭。 妈妈也没有来安慰她,因为
方雪晴一哭,本来只是低声呜咽着的 妈妈也马上就嚎啕着冲进里屋去了。
无论如何,能哭出来总是好的。方雪晴虽然哭得搜肝炽肺,但精神逐渐轻松
了下来,于是便越来越清晰地听到另一个哭声。
这是方雪晴从来没听到过的哭声。她还以为又是哪位街坊邻居来了,于是便
挣扎着坐起来,用模糊的视线寻找着哭声的来源。但除了面前的弟弟,她并没有
看到其他人的存在。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忍住泪水,仔细分辨之下,
才发现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事实:发出哭声的竟然是方旭升。
弟弟就站在方雪晴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正在涌出晶莹
的泪水,然后顺着腮边滚落。虽然稚气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黑白分
明的眼睛里却分明带着清晰可见的情绪:悲伤。
方雪晴张开嘴,在再次涌出眼泪的同时,不由自主地高声喊了起来:「妈,
妈,小旭哭了——小旭会哭了——」
可惜的是,方旭升只哭了那么一次。而且很明显,他并不是因为理解了爸爸
去世这件事而感到悲伤,而是因为受到了方雪晴的情绪感染。但这总是一个巨大
的进步,让方雪晴和 妈妈在极度的悲伤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但这一点安慰当然远远不够。方雪晴现在的状态当然是没办法上学的,而妈
妈暂时也没有精力照顾还要一个星期才开学的弟弟。于是她请了假在家休息,顺
便招待上门吊丧的客人。
虽说全村的人都能转弯抹角地攀上亲戚关系,但实际上,方雪晴家并没有什
么真正的亲戚。唯一算得上正经亲戚的堂嫂带着表妹住了院,而刚刚过完年离家
打工的堂叔则表示请不了那么长的假,所以决定等安葬的时候再回来抬棺扶椁,
尽兄弟之谊。——这当然无可指责,总不能要求他刚刚开工就请假一个月,两个
月,甚至放弃他的工作。
所以前来吊丧的客人大多是出于礼节,出于风俗,或者出于惯例,表现着符
合身份和关系的悲痛,说几句刻意诚恳的安慰。
「亲戚或愈悲,他人亦已歌。」第二天就是元宵节,张灯结彩的小村迅速恢
复了热闹繁华。当然,真正关心她和她家状态的人也有,比如说石小凯。但他也
只是个大孩子,能做的不多,请了一天假陪伴方雪晴之后,就被方雪晴和他父母
赶去上学了。
「小雪,我去谈赔偿的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再哭了啊?你爸爸看到你哭
坏了,也不安心。」第三天早上,虽然勉力安慰着方雪晴不要哭,但形容憔悴的
妈妈自己的声音却仍然哽咽。
方雪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把 妈妈送到门外:「嗯,我不哭。不哭。 妈妈,
你不要急,事故责任不是已经认定了嘛,老板娘也认,你昨天也说了没有什么扯
皮的地方。」
「是没什么问题。」 妈妈虽然这么回答着,但仍然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方
雪晴此刻还无法理解 妈妈的忧虑,而且对她来说,这种事和爸爸去世相比起来不
值一提。送走 妈妈以后,她回到了屋里,在爸爸的遗像前点起一炷香,呆呆地坐
了一会,又悄悄地哭了一阵,然后去洗了把脸,坐在门口看着门外。
本村的人该来吊丧的昨天都来过了,外地的亲戚朋友则还没有赶回来——如
果有的话。所以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吊客。而弟弟方旭升从一大早开始就在堂屋
正中端坐如山,并且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并不需要方雪晴花费什么
精力去照顾。
总要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的发呆或者哭泣。虽然困难,但方雪晴知道自己
必须适应失去父亲的生活,只是她现在还不清楚这个变化有多么强烈。
坐了一会之后,方雪晴逼迫自己行动起来。她找出了一块木板,把几张白纸
尽量抚平,叠在一起,夹在画板上,又削好半支铅笔。这些都是她最初接触美术
时用的画具,并不专业而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但现在的方雪晴有一根木炭条在
手就能画出点什么,自然也不会在意。
准备好这些之后,她看了看方旭升。他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几个小时都不会
动一下,于是她独自出门,坐在了屋檐下。
又是三天过去,已经再也找不到那场大雪的痕迹。空中飘洒着细细的雨丝,
看起来像飘荡着一片薄雾。当清爽的春风吹过时,雾气便会聚拢又飘散。时而有
一片飘向方雪晴,润湿她的发丝,显得青翠欲滴,于是衬托得少女的面颊越发的
白皙纯净,却又带着一抹隐隐的苍白,与往日相比更是楚楚动人。
院子一角那棵栀子墨绿的老叶也被雨丝洗得鲜亮起来,在它们之间可以看到
更加亮泽的嫩绿。院门外两只卿卿我我的狗儿身上披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它们眉
目传情良久之后,终于决定做一点春天该做的事情。然而这时另一只狗儿冒了出
来,嫉妒地对它们叫了几声。
方雪晴捧起画板,开始描绘这出伦理剧。笔尖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让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进入了习惯的那种忘我的状态。
狗儿们吵架,谈判,接着就一起跑了。但方雪晴还是熟练而迅速地画完了那
一幕悲欢离合,然后注视着一对穿过雾雨的燕子。它们如同一对黑色的精灵剪雨
而去,消失在村子的一头。于是方雪晴抬头,看向自己家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
窝还空着,但自从方雪晴家房子盖好之后,一连三个春天都会有一对大燕子前来
陪伴她。
它们的行程到了哪里?方雪晴开始想象自己像燕子一样,掠过大海和陆地,
从半空中俯瞰这锦绣江山。她开始思索能不能把燕子看到的 画面加入自己那幅盛
世雪景图之中。当燕子飞过大江之上的那些桥梁与船舶时,看到的是什么 画面?
当燕子飞过繁华的高楼大厦和繁忙的工地时,看到的是什么 画面?当燕子飞过青
山与小村时,看到的又是什么 画面?
这些想象让她暂时忘记了悲伤, 自由地在空中翱翔。直到不知多久之后,院
门外传来说话声,接着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妈妈和采石场的老板娘一前一后地
走了进来,才让飞翔在想象中的少女收起翅膀,落在地面上。
「阿姨早。」方雪晴收起画具,起身打了个招呼,保持着礼貌,但心情却从
未有过的复杂。
就是她的采石场出了事故,导致了自己失去了爸爸。方雪晴知道她不是故意
的。谁会希望出这种事呢?爸爸 妈妈曾经多次称赞他们的大方和善良。方雪晴家
盖房子的时候,还借过他们一笔钱,去年才还清。方雪晴偶尔去采石场找爸爸的
时候,也受到过他们热情的招待。
现在出了事故,他们也没有推卸责任。他们只是开了一家小企业的普通人而
已,爸爸生前也一直把他们当成朋友,两家人相处完全称得上融洽。
但方雪晴仍然忍不住地想,是他们害死了爸爸。
她一时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冲上去揪住老板娘,用指甲掐她,咬她,然
后问她为什么不管好安全,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开工,为什么不采用更先进的工作
方式。但她只是脑海里掠过这个想法,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反而在看清老板娘之
后,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方雪晴所熟悉的那个老板娘虽然个子不高,皮肤也因为采石场的风吹日
晒而黑不溜秋,但总是打扮得干净而精致,动作麻利,走路生风,脸上始终洋溢
着快活的笑容。但现在面前这个妇人却披头散发,面色蜡黄,浓重的黑眼圈包围
着红红的眼睛,跟在方雪晴的 妈妈身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桂芬姐……我们砸
锅卖铁也不会不认,你放心好么?」
方雪晴的 妈妈反而还要安慰她:「你别急……进来坐,慢慢说。」方雪晴赶
紧先回堂屋,放下画板和铅笔便去倒水。当她端着水转身时,却看到老板娘已经
对着条桌上爸爸的骨灰盒和遗像跪下,一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被 妈妈扶起来坐下
了。当方雪晴捧着茶水端过去的时候,她也只是垂着头木然地接过去,没有道谢
甚至没有看方雪晴一眼。方雪晴现在自然不会计较这些,悄然后退几步,默默地
听着 妈妈压抑着情绪的话:「……我不是说催你们马上陪多少多少。这些事都可
以慢慢来,不急。就是现在要把老方后事办了,入土为安是不……我们家里情况
你也知道,还有盖房子的债没还清……」
老板娘咧着嘴,干裂的嘴唇上耷拉着一块皮,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看了 妈妈
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看起来有些滑稽:「桂芬姐,前天一出事我就把我们手头
的三万多块钱现钱都打给你了……」
方雪晴的 妈妈叹息道:「现在不够了啊……我们村里快要搞拆迁了……不批
坟地了……我和老方都还没到想这个事情的年纪,根本没准备……现在只能去墓
园现买……两三万块钱差的有点远……」
沉默片刻之后,老板娘才缩着脖子再次开口:「你也晓得……金海公司那笔
货款还有一半没收回来,工业园的两笔尾款也一直拖着,主要还是新区政府工程
的货款……一直没和我们结……现在老李进去了,我们场子也贴了封条,我现在
是真的没得法子想……」老板娘呜咽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茶杯,举起另一只手
来擦着眼眶:「偏偏老李那个老砍头的,年前又把房子车子都抵了,贷款买那个
勾机……不然我就算卖车卖房,也不能拖你家这个钱……」
「我晓得。我晓得。」方雪晴的 妈妈赶紧凑过去,拍着老板娘的背:「喝点
水。别急,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板娘机械地举起水杯,一饮而尽。方雪晴赶紧上前接回水杯,但老板娘像
是浑然不觉,呆坐了片刻之后,才试探着问道:「桂芬姐,我没用,想不出什么
法子。我那些首饰细软能值个万把多块钱,也是杯水车薪。只有老李有法子——
你别多心,现在这样我也不敢提什么叫你给谅解书,就是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拘留所看一下老李,一个是安一下他的心,你不去说句话,我怕他心里受不住。
哪怕是你去骂他一顿也好。一个是问一下他,想法子先凑点钱先把老方的后事办
了。」
妈妈沉默片刻,回答道:「行,那我们过去吧。」
于是她们便一起起身,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门。
等到 妈妈再次回家时,又是晚上了。方雪晴赶紧接 妈妈坐好休息, 妈妈知道
她担心,喝了一杯水之后便疲惫地微笑着,慢慢说道:「小雪,我们今天谈了。
老李现在确实拿不出什么现钱,不过说了个主意我觉得还行。他说,叫老板娘把
外面欠他们的款转给我们,就是区政府的那笔货款,办好手续做个债权转让的公
证什么的,然后我们自己去讨。现在刚开年,私人那里肯定没法子要钱,哪里也
没个正月里去讨债的道理。而且私人的款东一笔西一笔的,每一笔又不多。只有
政府是公家单位,没什么忌讳,跑好几家总不如跑一家。他倒是想的周到……这
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