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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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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我就沉默着。

“婆婆,汤沸了。”

“婆婆,刚才那个人就是他吧?”

“婆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婆婆,你怎么老不说话?”

……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半躺在藤椅上的我忽然睁开眼,我对她说:“是他。”

“是他,我等的就是他。我恨他,所以我要看着他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轮回,一次又一次地被折磨赎罪。”

——那时我还不是孟婆。我叫江离离。我和他结识在西南,当时剑阁已经失守。我和他那一年才十二岁。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我是被舅舅和舅母带大的。舅舅对我很好,舅母对我就不太客气了。整个少年时光,我都很孤独,很寂寞,很不快乐。

当时各大门派的子女都寄居在西南。年纪相仿的少年,很 容易就拉帮结派了。我没有成为任何帮派的一员。我的身心,是游离的。

有一年 夏天,剑阁和药王谷居住的房子莫名着了大火;这火真是很突然很蹊跷。

我在半夜惊醒,眼前的火焰和浓烟将我惊呆了。伴着剧烈的咳呛,我往外冲,但来不及了,出口被火封死了。

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少年的怀里。他满面的烟尘,他的怀抱很温暖,我知道是他救了我。

现在想阿,这个少年长得并不出色。他有着鹰一样阴鸷的双眼。幸运的是,他有着柔和的唇线和挺翘的鼻梁,它们中和了他眼神中阴沉的底色。

可笑的是,他看见我醒了,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毫不留情地松了手。我扑通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我疼得叫唤了一声。他看看我,面无表情地戴上面具,走了。

并且,不再回头。

我的舅舅死于这场火灾,从此我的噩梦开始了。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尽管剑阁是一个剑技和法术双修的门派,但并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成功完成辛苦的双重修炼。尽管大多数弟子已经如臻化境,却仍有一些只是修表面功夫。他们专注的仅仅是轻逸灵动的身体语言,内心的厚度和境界却远远不够。很不幸,我的舅妈就是这种矫情虚弱的半调子。

我寄住在舅妈家,经常吃不饱饭,有时半夜会饿醒。有一天中午,我只喝了一碗粥。实在太饿了,我走出家门,在白水台边的一个小池塘里挖菱角。然后我又看见了那个少年。他和一群同样戴着面具的伙伴在挖菱角,拣贝壳,叉鱼。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对着我 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他及时喝止了他。

我和这个男孩就这样认识了。我说我很饿,他把大把大把的菱角和莲蓬塞到我怀里,却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腆着脸向那个拖着鼻涕的男孩打听他的名字。鼻涕大概也就十二三岁吧,他嘻嘻地说他姓祖名宗。

祖宗、祖宗。我低声呢喃了两声,这才发现鼻涕在耍我。

这时那少年走上前,像踢一条狗一脚踹开鼻涕。他大声对我说:“明天要是还饿,再来这里。”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这之后,每一天我都在池塘边等他们。我的少年时光因此而不再饥饿。

后来,我的舅母发现了我的秘密,她厉声呵斥了我。

这时我才知道那是一群鬼蜮少年。

“那是最烂最底层,蛆一样的一群人呐!”舅母对我的自甘堕落痛心疾首。

然而,第二天我还是跳窗逃了出去。少年的心中没有阶级意识,没有等级势利。我只知道我肚子饿。离开这些“最烂最底层”的一群“蛆”,我就吃不饱。

那时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姜明。他对我说:我叫姜明。我有好几个哥哥姐姐,也有好多弟弟妹妹。他们是一堆混蛋,一群恶棍。不过你放心,在我身边,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我相信他的话。

姜明在乱糟糟的那几十号人中确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昧道,除了他挺拔的个头外,他永远穿着朴素、干净得体,他一口略带文气的说话习惯也都使他有别于他人。鬼蜮少年里老粗比比皆是,他们能开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讲很黄的一直黄到男女睡觉细节的故事以及骂很脏的一直脏到裤子里的脏话。姜明却从不,姜明因此而独特。

事实上,姜明的确给了我一种奇怪的 安全感——身处一个可以想象的糟糕混乱群体里,却有了丰衣足食的保证。那一年除夕,我甚至吃上了肉。一群半大的孩子躲在草丛中分享来历不明的大鱼大肉。我根本没有问他们这些美食的来历。在我印象中,这群鬼蜮少年有的是能耐,何况当时我已经快被美味的享受给击昏了。

就这样,当一群药王谷修士突袭过来的时候,这群猴子般的鬼蜮少年快速窜入池塘和草丛中,瞬间便不见了踪影。而我就塞着满嘴的肉僵坐在草地上,被当场抓了个现行。

这件事的后果很严重。一个名门正派之后,“道德败坏,精神萎靡,和一群鬼蜮龌龊少年鬼混,偷了药王谷 过年的鱼肉大肆饕餮。”

剑阁的上修向药王谷诸 多人员道歉说,一定会好好管教她的。我紧锁牙关,没有招供出这些男孩子的老巢在哪里,我因此被关了黑屋。

半夜我又饿又冷。窗户边出现了一个黑影,我知道那是姜明;他给我送来了吃的。“你够义气,谢谢你。”他在黑暗中对我说。

“我要嫁给你。”我吞下一只鸡腿,突然对蜷在窗台上的他说,“我要做你的女人,给你生儿子。”

他吓得从窗台上跌落下去。

那一天我还不到十三岁。

嫁给姜明成了我那时唯一的理想。这自然有很多阻力。来自门派,来自舅母,还有鬼蜮内部的阻挠——我早就发现那个叫吴小洛的鬼蜮女孩对我敌意的目光了。

我就在这样糟糕的环境和混乱的心态中跌跌撞撞地长大了。我的舅母后来已经不怎么管我,因为家里的窗台经常会有姜明和他的拥蹙摆放的火腿野鸭莲藕什么的。我的舅母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和姜明的事情,渐渐在剑阁越传越开。

不久,我主动上了战场,可以吃饱饭了。我时刻想念他,我每天尽最大力量练习杀敌。我是个女孩,但我用一个男孩的标准来 严格要求自己。之后是疆场五年,我跟随剑阁的上修出生入死,打赢了不少胜仗。我没告诉任何人,为什么我在疆场上会那么狠,那么不怕死。我想我是在替姜明还债——如果我在战场上打出了足够的尊严,或许门派会接纳我和姜明的婚姻。

我立功回家了,舅母很高兴。我为这个破败残缺的家庭赢得了门派上下的尊重。

我喝了舅母精心熬制的汤。舅母笑眯眯地对我说:“很快就会有不少人上门提亲了。”

我说:“我只可能嫁给姜明。”

舅母看着我,狠狠地说:“我就是杀了你也不让你嫁给那个恶棍!”

而我根本不在乎。我已经长大了,羽翼渐丰。我自己的事情我有能力做主。我相信生命是我自己的,我应该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就算那是另外一些人看到会痛心疾首的生活。

再者,舅母还是低估了我。其实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戎马生涯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并重新塑造了我。我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懂得如何过得优雅洁白,懂得说谢谢,对不起,不客气,我有无比清白的意志。我知道一定要发奋用功,一定要有所成就;我知道姜明在灵魂深处与我是相通的,他本来就不应该是生活在鬼蜮那种环境里的人。他的生长环境拘囿和束缚了他。我确定我和他结婚后,我们会一起离开那个群体,离开周遭嘈杂的一切,安居乐业,我确定!

我也懂得姜明心里的自卑。“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他见到我,寒凉着嗓音说。语气里竟有了一丝哀婉。他蜷着身子,像要缩进自己卑微的影子里去。

可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三日后,他送给我一块相思帕。

这就是所谓的定情信物吧。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始幸福而卑微的生活了。

第二天,吴小洛找到了我。几年没见,她也成大姑娘了。她逼近我,开门见山说:“江离离,我希望你不要再接近姜明了。”

我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说这些?”

吴小洛说:“我当然有权力。因为我和姜明才是真正合适的一对。”

我笑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想男人想疯了吧?”

吴小洛却尖叫道:“你和姜明不合适。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说:“合不合适,是我和他的事。”

她说:“你晓不晓得,他当初为什么救你!你一定想不到,那把火其实就是他指令我们放的!”

我的面色霎时苍白,神情也有些恍惚。我的心乱极了。我转身就走。

吴小洛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我:“我看出来了,其实你爱姜明,他也爱你。但是,还是算了。你知道吗?他给你的相思帕都是偷来的,哈哈。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爱,可以被拒绝,可以被遗忘,但不可以不被尊重。我双腿打着颤回到家里。

我三天没出门。只觉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彻骨。三天之后,姜明在我的脑海里便是另一种色彩了。我用剪刀将相思帕剪得粉碎。

再见到他,我径直将相思帕的碎片丢还给他:“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要偷别人的相思帕?”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他冷冷地告诉我,“因为我恨这你们两个门派的人。如果不是你们,我们的父母不会死!我们就不会过得这么惨!”

那一瞬间我想我真是对他死了心。他烧死了我的舅舅;他烧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平民。之后我多舛的命运,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可是他居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安之若素,我转身就走。

第二天,我主动申请去了战事正紧的前线。半年后,我死于一场鏖战。

我就是这样,过了一生,然后来这里成为了孟婆。”

“婆婆,我有封信给您。”小姑娘说。

“什么?”

“我曾是个信使,哪怕是没有收信人,没有地址,哪怕是阴阳之信,我也必须送到,这里第二封信,我终于知道就是写给您的。”

这封信是一位中年女子交给我的。那个渔民,应该就是吴小洛吧。

她在给我这封信的时候,还讲述了这封信的故事——

在我再次奔赴前线后不久,姜明也远走异乡。他和几个寥寥愿意跟随他的鬼蜮弟子,在江南一个小湖边安顿下来,隐姓埋名,过起了劳碌贫穷的渔民生活。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吴小洛。

他们的生活是可以想象的艰难困顿,却也安静隐忍。吴小洛觉得,姜明是在用余生赎罪。

很快,二 十年过去了,他们都老了。老得似乎连 记忆都没有了。吴小洛以为姜明把与姜离离的事情都忘记了;但姜明就这样孤苦地过了二 十年,他们终究未能成亲。吴小洛想明白了,虽然他们身处一个群体,但姜明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她的。他骨子里是嫌恶自己的鬼蜮身份的。吴小洛后来嫁给了姜明的的弟弟姜川,尽管他是个聋哑人。

有一年 夏天,天气很热,大家白天去镇子卖了鱼,晚上回来在湖塘边围着一个小木桌喝酒,就着在集镇买的猪头肉。男人光着膀子,都喝多了,昏昏睡去,以至于油灯将房屋旁的茅草堆引燃了都不知晓。很快,茅草堆旁的房屋也烧着了;众人被劈劈剥剥的燃烧声惊醒了。

大家都傻了,那是他们燕子衔泥般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

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姜明突然大喝一声:“江离离那个小 丫头还在里面!”话音刚落,他便径直冲了进去。

等大家反应过来,将他从火海中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烧得体无完肤,却迟迟不肯咽气,眼睛始终望着湖边的那个小木桌。

姜川会意,取过桌子下他的外衫。他的口袋里有张油纸,打开,里面包着一块相思帕。

姜明抽噎了一声:“这次是干净的。”然后断了气。

姜川知道,这是他哥哥白天在镇子上用卖鱼的钱买的。是一块用自己的苦力换来的,清清白白的相思帕。

我接过她递来的信,取出了相思帕。良久,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我将相思帕丢进了火炉里,那火焰越烧越旺……

又看见他了;远远走来,踉踉跄跄。

“婆婆,几世了?四世了吧。”小姑娘问道。

我不想说话。

她说:“婆婆,你的惩罚该够了。你可以原谅他了,你们可以在一起了。”

他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深深篆刻着一个渔民的沧桑。他静静看着桌上的孟婆汤,看了很久。我也怔怔地看着他,也看了很久。

“可以不喝这碗汤吗?我不想忘记她,我还是要找她。”

“不行,你必须要喝。否则你过不了奈何桥。”我把碗递过去,声色俱厉地对他说。

他无奈地抬起了汤,说:“谢谢。”他的手在发抖。

“不用谢。”我抬起头,我的的手也在发抖。

他轻轻摩挲着碗缘,将碗一顿一顿地移到嘴唇边,然后张开嘴,一饮而尽。

小姑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惊讶地问问:“婆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我们彼此少受些折磨。”

“像我和姜明这样的人,一生总要面对一个巨大的背影,无论我们怎么绕,也无法与我们的爱面对面。”我笑道,“所以,这一世无论走世间哪一条路,我与他,都注定无法 同行。”

奈何桥头,我抬起自己一手烹制的孟婆汤,一饮而尽。我将再入轮回,他的罪已经清过了,我的罪却还没清。

前生都是梦幻,来生让我来将罪孽偿还,这是我唯一的夙愿。”

沉默良久,我问道“我就是姜明,对吗?”

“是,我之前以为是那个人,毕竟他们的名字一样,直到今天你让我注视你的眼睛,我才知道,姜明就是你。你知道吗?眼睛里藏着人的灵魂。”

“你或许也不记得,在10年前,父亲杀人入狱;我们家的房子也被收走,我和母亲只能在街头流浪,乞讨为生。有一次我们已经饿的发昏了,一对母子路过我们,那个小男孩觉得我很可怜,于是他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钱都给了我们。靠着这些钱,我和母亲吃跑了饭,有了力气去工作,终于没有饿死在街头。”

“那个小男孩就是你,第一次与你见面我就认出你了,可你却已经忘记我了,所以前世今生,我都欠你不轻。”

“什么前世今生,我从来不信的,你就是你,是我的江芷薇,你的命运只在你自己,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欠不欠,我相信你和我在一起也不是为了报恩,而是真的喜欢我。 十年前,我救了你是因为老天不忍看我一辈子单身,让你如今来拯救我这个单身狗的,所以这正是姻缘天注定,没有什么欠不欠,哈哈!”但愿苍白的语言,能减轻你少许的愁绪,我不会再让你的命途如此多舛。

“你放心,我是江芷薇,我的决定只因为心而做出。我答应你,只是因为我爱你,这些故事,不是我们的负累,而是我更坚定爱你的决心。”

“沈欢,抱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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