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修为甚至超过应风色此前对女郎的了解,暗忖:“我始终是低估了她。满霜如此能为,羽羊神是怎么把‘连心珠’植入她体内的?”
青衫人不为所动,反踏前一步,举火朗道:“本县乃堂堂东溪县父母官,岂能有假?你若非玉鉴飞,公堂之上,自会还你清白;严拒拘捕非奸即盗,就算未犯下劫婴杀婴的恶行,定有他案在身,本县绝不宽贷!劝你快快出来,切莫自误。”
应风色唯恐惊动众人,不敢再靠近,见那青衫服剑之人不到三十,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唯两颊瘦削,脸色略显青白,刻意蓄起的三绺须茎稀疏丝软,像是少年硬充大人,偏又难掩那股子嫉愤青涩,反显孤寒。
——这人的确是东溪县令成冶云。
应风色随藏林先生去过一回根潭,背了半人多高的药材包袱,还帮忙袁健南浸洗药浴,在袁氏夫妇所设的筵席间见到成冶云。
虞龙雪对他没好脸色,袁氏夫妇一行寄居的大屋说不上破烂,可也不甚体面舒适,比之洛雪晴母女在江沄村租的祠堂多有不如,沿镇一路至此,不乏更宽敞的居所,虽以县令之尊不好强占百姓屋舍,要说成冶云尽力了也着实勉强,难怪姨娘生气。
此际二见,瞧得最清楚的,却是他持炬的右手。
成冶云的五指修长,骨节粗大,掌纹深如镌刻,瞧着竟是练家子,且练的还是外门功夫。阿妍说他是进士及第,是扎扎实实自科考中取得的名位,非仗了谁的庇荫;这等读书种子何以精通兵刃,令应风色颇生疑窦。
思忖之间灵光闪现,他才发现自己很可能想岔了。
他一直认为龙方攻打无乘庵,该是像之前的降界任务,破魂甲、鬼面具和得自羽羊神的各种神兵利器备便,众人乘夜掩至,以战术队形突入庵内,有侦查、有疑兵,也有专替主力打掩护等各种分工,这是他们学自降界,且操作精熟的。
龙方飓色数月来按兵不动,以应风色对他的了解,不以为是虚掷时光,或单纯因谨慎而裹足不前。
藏于吊儿郎当的诙谐外表下,龙大方向来想得多又想得细,他的谨慎完全反映在做足事前准备的习惯上,应风色毫不怀疑他会拿羽羊神那套,继续在山上发展势力,直到拥有一支军队。
然而还有其他可能。譬如……驱虎吞狼。
驱使任一支江湖势力来找无乘庵的麻烦,可混淆己方的判断,致使在“到底是龙方一侧否”的质疑间游移摆荡,贻误军机。若能推动朝堂势力,则致盲的效果将好到无以复加——就像现在这样。
不管成冶云带来的是什么人,只要言满霜敢对成大人动手,现成便是“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除了开门投降,无乘庵没有太多选择。
咿呀一声庵门推开,一抹翠衫绿裙的苗条身影,娉娉婷婷跨出高槛,浓发及柳腰,金丝掐云冠,同样腰畔服剑、手提灯笼,直是明艳不可方物,却不是储之沁是谁?
(糟糕……现在是开门的时候么?)
应风色差点没仰天吐出一口老血。
对方不仅人数占优,光是两额太阳穴鼓起、看得出内外兼修的好手,起码就有五六人之多,偏偏这几个都是没挂覆面巾的,服色也最杂,还有明显就是道袍木兰衣的形制,根本不像刺客。不蒙面表示不怕人知道,肯定比藏头露尾的更难当。
自开庵门,这帮江湖异士若要硬闯,满霜本领再高,岂能以一人之力挡下?便摆空城计也太冒险了,简直是莫名其妙。
储之沁的两鬓蓬松微卷,更衬出花容月貌,不见丝毫慌乱,沉落小脸,单手叉腰。“成冶云!你好大胆子,什么事不能白天里说,非要乘夜叩门,大呼小叫?惊扰了掌教真人,该当何罪?”娇俏不减威凛,摆足了长辈派头。
“这小花娘啥来头?架子忒大。”
应风色听两名最近的蒙面人交头接耳,其中一人压低嗓音:
“听说是鱼老道的小姘头,按辈分成冶云得喊她‘师叔’。”
先头那人啧啧摇头。“鱼休同这老龟蛋,也未免太有艳福。这小浪蹄子当他孙女儿都使得,这也下得去屌?”另一人淫笑:“你别说,瞧她那细细的身板儿,这种白骨精最是刮人,肏着滋味美的……啧啧。”其后连串污言秽语,不忍卒听。
果然成冶云一见是她,瘦脸在火光下益发青得怕人,略一迟疑,躬身行礼。
“小……小师叔安好。”
储之沁怒道:“好什么好?一点儿也不好!是观主让你来的么?”
成冶云犹豫不过一霎,又恢复原本的官架子,淡然道:“不是。本县今日乃为执行公务而来,有得罪处,还请小师叔原宥则个。”言语间扶剑缓步,竟至阶前一丈。
他艺成于天门鞭索一脉,本是官宦人家出身,不意家道中落,无以为继,为游仙观收
容。鱼映眉掌权后,听说有枚读书种子,嘱咐观主栽培,资助他考取功名。鱼休同师徒落脚东溪镇,也是经鱼映眉授意,着成冶云安排的结果;还住镇上时,常着人带些鱼肉米面来问候,算是礼数周到。
储之沁以为他是冲师徒俩而来,才问是不是鱼映眉教唆。成冶云断然撇清,还大胆欺至阶台前,少女总算开始着慌,小退半步,搁下灯笼,伸手按住了剑柄。
“停、停步!成冶云,我敬你是堂堂县令,又有一脉香火之情,不想与你动刀兵。满霜说得很清楚啦,庵里没有叫玉鉴飞的,你找错了地方。趁没惊动掌教真人赶紧离开,这事就算了,我不会同观主说。”
成冶云抬头直视绿裳少女。
“敢问师叔,你听过那‘红蝠鬼母’玉鉴飞么?”
“红蝠……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听过!”
“此魔于十年前销声匿迹,在此之前,以杀婴劫婴、喜穿红衣闻名武林,江湖中人只知她貌美如花,对男子多不假辞色,最喜婴儿等,由‘鬼母’外号联想,应是熟妇模样。殊不知她貌似青春少艾,也有说像女童的,身量只有这么高。”说着比了比胸口。
储之沁连玉鉴飞是女人都不知道,可她反应并不慢,很快明白成冶云之意,摇头道:“你是说……不可能的,满霜她不是……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成冶云无意抚平她的心绪,冷冷续道:
“这无乘庵乃十年前落成,差不多就是玉鉴飞被惟明师太打伤,从武林消失的时间。本县明查暗访,问过几处乡镇耆老,他们都说庵子是给‘三绝’惟明师太建的,无论营造的工匠,或经手地契的地头都这么说,偏偏没人见过惟明。
“这些年里纵有尼姑进出,目击者的描绘形形色色,不一而同,本县以为那些不过是挂单落脚的外地比丘尼,如师叔与掌教真人寄居于此,其中并无真正的惟明师太。
“只师太所收的小女徒弟,在众人口中是一致有的,怕就是太过一致了。在我问话的时候,他们都记得那个小女娃儿,却很少人察觉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为何如今,她仍旧是个小小女娃儿?”
储之沁百口莫辩。满霜是当今东海四大剑门之一的水月停轩掌门人、妖刀圣战的劫余英雌,人称“红颜冷剑”的杜妆怜的剑下幸存者,见证了她杀害同门的骇人罪行——这足以震撼武林的真相,她无法就这么说出口。
成冶云当她是心虚动摇,打蛇随棍上,踏前昂然道:“身后这几位,是远自三川以北、乃至湖阴湖阳赶来助拳的江湖侠士,玉鉴飞虽是女流,但玩弄、杀害婴孩的罪行人神共愤,才引得这些名侠高手出山,主持公道。
“我料女魔头不会轻易认罪,此番前来,必有恶战,唯恐惊扰百姓,才选在今夜出手缉捕。师叔,玉鉴飞还活在人世,代表十年前那场除魔之战,死的是惟明师太而非魔头。她是借师太的名义藏于东溪镇,冒称三绝传人,苟存至今,请师叔明鉴。”
不仅储之沁一怔,连树丛里的应风色都蹙眉,仿佛打开了一条全新的思路,此前所确信、所证得的,突然浮现不曾留意的盲点;直接放弃之前那套说帖,似能更好地解释诸多异常处。
满霜武功深不可测,一再刷新他的认知,连羽羊神都未必有这等造诣,那么是谁、用什么法子制服了满霜,在颈后埋入连心珠的机关,强迫她进入降界?
若她的真实身份是武艺超卓、令东海武人束手的“红蝠鬼母”玉鉴飞,在十年前那场恶斗中身受重伤,以致为人所乘……是不是合理多了?
重伤苏醒的女魔头,不知自己在昏迷之际被人动了手脚,处理掉惟明老尼的尸首后,决定以“惟明师太旅途之中收入门墙的小女童”身份,开启再世为人的第二人生。
往好处想:唯一能揭发她冒伪的那人,早已死在她手里,反正世外高人四海云游,随缘收徒又信手搁置亦是常事,直到羽羊神找上门,叫停了她逍遥避世的好日子。
玉鉴飞是唐杜玉氏的分家千金,出身高贵,谈起龙庭山接收毛族质子一事,自是不可一世中带着轻鄙;出手狠辣不似比丘尼之徒,岂非再自然不过?说的可是劫婴杀婴、满手血腥的女魔头啊!
应风色想起地底瓣室之中,满霜那诱人的奇异魅力,以及令他回味再三的销魂蚀骨,无论是水月或三绝之传,都无法解释女郎的媚肉浑成天生尤物。换作是“红蝠鬼母”,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储之沁脑筋不如他动得快,也可能是少女的心更铁,讶色仅持续了一霎,旋即沉落俏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错了,不是她。”
成冶云反手舞袖,唰的一声劲响破空,一物疾电般越过少女,“啪!”扎入尼庵的门板,尽管下半部在夜风中不住飘扬,上端却牢牢嵌进乌漆大门的裂缝,似为暗器所钉,然而陈纸上更无他物。从应风色之所在,居然没能瞧清他的手法,心下骇然:
“这位东溪县令,也不是好相与的!”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
却听成冶云冷冷开口:“……这张悬红肖像的图纸原稿,是我从衙门库房中翻出,乃绘于十二年前,红蝠鬼母为祸最烈时。之所以能保存至今,盖因玉鉴飞之父向四县施压,唯恐闺女抛头露面,有辱门楣,或被玉氏家主知悉,最终换了幅青面獠牙的图像传抄水陆码头,聊备一格,而压下了这
帧维妙维肖的。
“我没见过自称‘言满霜’的女子,无从比较。不如师叔告诉我好了,这幅悬红图影,画的是谁?”
储之沁咬着唇,又露出最挑人心弦的倔强之色,边分神提防“师侄”,既未弯腰提灯笼,也不敢大剌剌转对门板,轻易露出背门,仅以余光一瞥:
翻飞不定的故纸上,墨线勾勒出一张桃花脸蛋,画中人柳眉杏眼,看似少女,甚至是幼女的模样,惟扬起的唇抿微带三分衅冷,姣美慑人,嘴角泛起一抹细折,赫然便是言满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