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风色想起龙方说的“青云绣卷”,暗忖:“看来柳玉骨的推测合乎事实。竹虎第二轮暴起杀人,可见‘泪血凤奁’所藏,对他极度危险。”按羽羊神之说,叶藏柯这追在屁股后的“外人”已逼至家门外,竹虎说不定真是马长声。
“这、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竹虎嗓音涩哑,没了竹簧修饰,应风色甚能听出一丝惧意。
“我……不,是我们。我们行事都十分谨慎,除非有内鬼,否则身份岂能为外人所窥?真要泄漏了,肯定是你搞的鬼!我等尚且没来追究你,你倒编派起我们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叫吾交还信物呢?”
羽羊神的声音明显带着笑。
“是了,因为你第二轮已悄悄将‘泪血凤奁’内藏之物拿了回去,就算身份暴露,谁也没法指证你的罪行。只消降界之事不被抓个现行,你在现实里仍是体面之人,啥也不怕不是?所以吾才好心提醒你,今晚可别被人逮到啦,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下场肯定是惨。”
“你————!”
“竹虎,此间人人无不是受制于信物,拿命在搏。”即使透过竹簧,梁燕贞的口吻仍听得人浑身凉透。“玩得这般下作,是不是那个了点?”
竹虎狼狈不过一霎,听她发难,反倒宁定下来,冷笑道:“辵兔,你地宫那轮把咱们全挡在外头,也好意思说我?‘泪血凤奁’现下仍在降界流转,我是违背了哪条规则,尚祈指教一二。”
“……你说的‘补救’是什么意思?此后降界还要不要继续召开?”冰无叶冷不防问。梁燕贞与竹虎似未料到他会开口,听得此问毒辣,直指关键,不由得停下争吵,齐齐转对羽羊神,但看他如何回应。
“问得好。”羽羊神打了个清脆响指,怡然笑道:
“游戏自是要继续的,既然扯到现实界,吾等便在现实中分胜负好了。过得今夜,诸位的身份再不安全,随时有曝光之虞,被揪出来的人左右是个死,那便算输了。怎么样,是不是好刺激好有趣?”
“且慢!”梁燕贞冷冷插口。“普天之下,只你知道我们三人身份,若你随意泄漏,我等必败无疑。已知结果的游戏,还有什么玩头?既无公平可言,算哪门子游戏?”
冰无叶微举起右手食中二指。
“此外,你并未规范‘赢’的条件。只能输没法赢,也不算公平。”
羽羊神拊掌大笑。“非常好!这样就对了,讲究规则,坚持公平,这才是游戏的精神,竹虎你也学学人家,别老这么不上道。二位的问题,吾就用一个答案来回答好了:谁能揭破吾之真身,就算是赢。吾会把其他二位的身份秘密交付胜利者,让赢家决定游戏要不要继续。”
“这是预计赢的人,不会放你一条生路了。”梁燕贞不禁失笑。
“……你会么,辵兔?”羽羊神笑意未减,听来竟有几分爽朗,梁燕贞无言以对。
竹虎沉声哼笑。“未若咱三人合力,今晚便收拾了你如何?也不必多花无谓气力,玩捞什子游戏。大伙收好降界所得,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岂不甚美?”有意无意转对“水豕”,似暗示他毋须动手,作壁上观就行。
梁燕贞叹道:“正所谓‘会无好会’,你要以为他会不留后手,大摇大摆跑来取笑我们,我都不知道是污辱谁的脑袋了。”竹虎哼道:“适才你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可不是这么说的。”但也只是徒逞口舌。堵着羽羊神是一回事,但从羽羊神逼出水豕,便知是有备而来,若这厮今夜死于此间,怕三人全要陪葬。
冰无叶再度举起了右手。
“你方才说‘过得今夜,诸位身份再不安全’,我想请教这部分的细节。”
羽羊神点头如捣蒜,频频伸手抹着头盔上漆黑滑亮的羊眼珠,语带嘉许。
“身为主办单位,有这么优秀的参赛者真是太令人感动了,吾下定决心,绝不让大家失望!诸君都犯了一个以上的致命错误,按理爽日子只能过到今晚啦,所幸离天亮尚早,亡羊补牢,好歹搏它个出赛资格,要不平明即死,也别想玩捞什子游戏了。”手一扬,三枚蜡丸分作三方飞去,笔直胜似铜弹。
竹虎反手抄住,震碎蜡壳,“唰!”抖开内藏的字条,瞥得一眼浑身剧震,急道:“……少陪!”语声未落,身影已没入夜幕。梁燕贞吓了一大跳,赶紧捏开蜡丸,失声道:“怎么会……可恶!”也施展轻功离去。
应风色在床底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心想若是自己,羽羊神所掷须得是什么样的内容,方能教他头也不回走人:今夜之前,鹿希色的安危或有此分量,如今……胸中刺痛,忍不住摇了摇沉重的脑袋,像要驱离杂识也似。片刻才意识到身子已能约略动弹,至少是能挪挪指掌头颈,碰出些许噪音的程度,不知为何无一丝欣喜,只觉寥落。
而冰无叶并未离开。
他捏碎蜡丸,小心翼翼展开字条,反复观看,仿佛小小纸头上抄了部佛经,半天瞧不完。蓦地风起,将纸条刮了去,虽只一瞥,拜毛族夜视能力所赐,应风色清楚
看见纸上霜白一片,能反射月光,竟是半点墨渍也无,遑论辞句。
“就算失望也别乱丢纸屑啊,你们江湖人的卫生习惯就是不好。”羽羊神啧啧两声,手一招,纸头又飞回掌里,却非控鹤功之类的黏劲,而是巧妙地运使鞭梢所致。
“原来我是唯一没犯下致命错误的人。”冰无叶淡道。
“本来没有,但你刚放走了豢养的小黄雀,我认为比那两人犯的错都要再糟糕些。”
应风色注意到羽羊神不再以“吾”自称,口气也有微妙变化——装腔作势的丑角感消失,变得威严许多,要不是视界里两人未动,应风色差点以为是旁人接过羽羊盔说话。
这是不是真正的他尚且两说,但无疑是其他人不曾见过的、羽羊神的另一张面目。应风色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接近“羽羊神”的真身,不禁浑身战栗。
(但为何他会对冰无叶,露出人所不知的另一面?)
合道的推测,是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即使在英杰迭出的无字辈,冰无叶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能被大长老何物非隔代指定为幽明峪之主,不仅代表冰无叶根骨绝佳,天资过人,出身更不可能有污点。他幼龄上山,也不能是别派暗桩,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莫非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奇宫之人?
正自惊疑,却听冰无叶漠然道:“燕无楼死了,她大仇已报,我没有再留她的理由。况且为任务牺牲清白,不会对人毫无影响的,忍耐了忒久,一旦云拨雾散,我能理解她急于求去的心情——”
应风色脑中轰响,霎时天旋地转,不知所以。回神冰无叶已说到尾声:“……你安排她们杀燕无楼,翦除我的降界耳目,不也是目的之一?”
“你没料到罢?”羽羊神得意极了。与降界里的矫作不同,是眸底精芒一掠的那种得意,更内敛也更残忍,却比夸张的呲牙咧嘴更令人发寒,仿佛靴里冷不丁钻进青竹丝,极细极滑的湿凉钻入骨髓兀自不停,倏忽窜上脊梁。
冰无叶冷哼一声。
“分明同你说了,燕无楼乃‘潜鳞社’之要人,没准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他一死,线索自此中断,如何能再——”
“谁想得到,他这样就死了啊。”
羽羊神不客气地打了个大哈欠,兴致索然。“以奇宫不为人知的秘密组织‘潜鳞社’的首脑来说,这厮委实太弱,区区几名九渊使者便做掉了他,你们奇宫将机密交到这种人手里,真的没问题么?”
冰无叶默然片刻,才缓缓叹道:“……你竟疑心起我来了。”
“除非你接下来的解释说服不了我,否则也没甚好担心的。”羽羊神怡然道:
“你在山上多年,是组织忘记了有你这么个人,未能联系,此前你什么机密都盘剥不出,那是情有可原。但,距我从萧寒垒的手里将你救下,倏忽已逾二十载,你说那应无用还在时,对你多所抑制,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也未曾逼迫于你。他人都失踪十几年了,你只给了我‘潜鳞社’三个字,总不能怪我耐性不够,急着要点有用的玩意儿罢?”
(潜……潜鳞社!冰无叶居然对他说了潜鳞社的事!)
然而对比其他蹊跷处,潜鳞社反是羽羊神这段话里,应风色最不奇怪的地方。
若羽羊神所言非虚,冰无叶何止骗他,直把羽羊神当笨蛋耍了。
他隐瞒自己与叔叔应无用的交情,以“多所抑制”搪塞,使这段线报建立在全然虚假的基础之上。应风色不知冰无叶是不是潜鳞社的一员,叔叔肯定是,沾亲带故的魏无音可能是,但燕长老决计不是——
“只允许山上最优秀的弟子加入”,正是潜鳞社传说最迷人处。
燕无楼连在夏阳渊都称不上拔尖儿,死于通天壁惨变的玉无葭、晏无方两位可能性还高些。冰无叶有心助羽羊神解密,最该下手的目标正是风云峡,但羽羊神未找上魏无音,也不曾向他探问过潜鳞社。
当年渔阳乱起,诸脉才俊联剑赴义,萧寒垒接获岁无多的求救信,携师弟“剑豹”谢寒竞与冰无叶下山,岂料在栖亡谷附近遭妖人偷袭,萧、谢不幸惨绝之事,应风色亦曾听奚长老说过。事实显较冰无叶在长老合议的报告更曲折,内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秘。
无论冰无叶动机为何,他并未真正出卖龙庭山,而是蒙蔽羽羊神,喂给他错得离谱的情报一一在这点上,应风色对他生出一股同仇敌忾的莫名理解,无法以叛徒目之。
他们的底线是一致的。阳山之事,只山上人管得,不容他人染指。
可惜冰无叶面对的是羽羊神,这个圈子不管兜得再大,终究被看破了手脚,羽羊神直接除掉做为烟雾的燕无楼,倒也顺理成章:若燕无楼真是深藏不露的潜鳞社之首,区区几名不成气候的使者,岂能伤他分毫?图穷匕现,冰无叶的声音听来依旧从容,犹带一丝强自抑制似的责备之感,冷淡得理直气壮。
“世事无常,总会有意外的。无论他是不是潜鳞社的人,眼下已无更多潜鳞社的线索了,你便是再逼我,我也没法教死人复活。”
“那也无妨。”羽羊神笑了起来,仿佛就等着他这么说。
“因为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绕过潜鳞社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