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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修正版)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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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

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

室黑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

这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

原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

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

都没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

我,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

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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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

俩字——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

一句试试?」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

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羞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

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

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

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神情

复杂地看着他,也没说什么话,就让他走了。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

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

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

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么架

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

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

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

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

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

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

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其实这架打得没理由,我和邴婕根本都没开始过,然而我就是有一种被背叛

了的感觉。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她,但没什么意义,喜欢她的人很多。

但唯独不该是王伟超。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我身板子好,大部

分人都是不愿意和我干架,有冲突多数是忍让了事。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

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

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

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于是我来了两拳,

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

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

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

头更合适的了。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

「好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

似有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

海洋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

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

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一脸愤

恨:「那家伙在医院里躺了两周,我以为他会辞职走人,嗨,没事个样子。」母

亲叹了口气。陈老师说:「要我说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让别人上面有人呢,

这种事连个处分都没有。」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

妹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

看,现在咋瞅咋猥琐。」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你这说哪去了。」

后来两人不知道说起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来。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

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

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看你妹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

注意吧?」「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换药!」我梗着脖子朝

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母亲回去给我拿饭的时候,姨父却来了。他一进门就发出一连串看起来十分

豪气听起来却无比猥琐的笑声「哈哈哈哈,到底是我外甥。早前才听说你和同学

干架了,才过了多久,板砖都挨上了。哎哎,我这话可不是损你,年轻时不挨一

板砖,都愧对那青春啊。姨父以前也挨过几次。」

马勒戈壁的,你现在那损样是挨板砖砸成的吧。

我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姨父,他的表情和说话都和往常一样,这让我多少心

安了一些。姨父点上了一根烟,这时候进来一护士姑娘立刻就嚷道:「病房内不

许——!」一转头间「哦,是陆书记啊。」姑娘那泼辣的模样变戏法般变得谦卑

起来,高八度的音量突然转到了毕恭毕敬的轻声细语,真让我大开「耳」界。

姨父吐着烟没理会她,那护士姑娘说完屁股一扭,屁话没再说转身就出去了。

「我听说你来找了我了,有什么事呢?」

我沉默了好一会。我是的确有事情要问他。我不想对他用指教这个词。但真

要到问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无从说起。有些事情心里想,和说出来是两码事。

「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害怕你?」

「害怕?」

姨父先是楞了一下,很快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一脸纳闷,但这种笑声终归不

是什么好事情。

「那姑娘叫邴婕对吧?」

「什么?」

「我说,你那天和同学打架,是因为那个叫邴婕的姑娘对吧?没什么不好意

思承认的,谁年轻时没暗恋过一两个女孩呢。」烟头那炽热的烘炉突然亮了几分,

一下子就把所剩不多的旅程走到了终点,姨父手一弹,烟屁股带着余辉飞出窗外:

「这样说吧。你看,你有想要的或者说想夺回来的东西,对吧?每个人都有。」

「我和邴婕没有关系。」

「得了吧。要不是你妈打过招呼,你现在已经是学校名人了。」

姨父挪了挪凳子,靠近了我几分,反射着油光的脸庞上,那本来就小的眼睛

眯成一条细缝:「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需要很多……我不太喜欢说方法,

我一般管这叫手段。你说的害怕,不过是众多手段中的一种。」

「实施手段需要相应的力量,而这些力量总的来说分两种,一种你比较陌生,

叫权。哎哎哎,先别打断我。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你还无法深刻理解什么是权

力。另外一种你就熟悉多了,叫钱。一般来说,人们普遍认为权是大于钱的,但

在我看来,实际上这两种东西是平等,相互相成又互相牵制。」

「你看,你为什么躺在这里。要权你没有,要钱你也没有,你唯一拥有的力

量是什么?你的拳头。所以遇到问题你想凭自己能耐解决,无一例外最后多数是

用上了拳头。了不起上面握把武器。」

姨父的椅子又挪近了几分。

「你大概很好奇,为啥那些女人,面馆的老板娘,你的若兰学姐,为什么会

像头牲畜一样任我使唤对吧?」

还有我母亲。

「我不是让她们害怕我,当然,她们也害怕我。恐惧是一种特别方便快捷的

手段,但缺点是不稳定。」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脑袋,他那张恶心的脸离我就一个篮球的距离了。

「我让她们需要我。明白吗?如同你需要吃饭,需要喝水。我说了,每个人都有

想要的东西。你知道那个姑娘需要什么吗?你有她需要的东西吗?还有,真正的

能耐是,如果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给她制造一个需要出来。嘿,这个和你说还

太早了。」

说的什么鸡巴!和隔壁村算命的黄瞎子一样,说了一辈子神仙话,算了一辈

子财运到头来自己家徒四壁,最后摔死在那破瓦房里。

「现在跟你说了你也整不明白,最后再说一句:没有没来由的爱,也没有没

来由的恨。你只要领会了这一句话,很多东西你就明白了。」姨父站起身子来,

清了清嗓子:「在这之前,还是让姨父来帮帮你吧。」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

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

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

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

挺多。」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早传开了都。」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

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

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

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母亲说:「你

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

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头。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

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母

亲伸手接碗时,我盯着她说:「我自己来。」我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

层楼那么高了。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

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

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三十出头,

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把套裙撑得都要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

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

我死活想不起来。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

其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

标。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

不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

没看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

我到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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