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是自己的娘娘陈云丽吗!
「你跑去哪了?把我们急坏了都!」那声音在脚步挪动中因为寒冷变得战栗,
于是杨书香抽搭起鼻子问了一句:「你里面没穿连裤袜吗?」身子就给抢上前来
的陈云丽搂住了:「脸儿都冻皴了,你大现还从外面找你呢!」怎样的情怀把这
十冬腊月的寒带走的?哪怕红高粱的世界变成一片赤红,恐怕也没有此时心里徜
徉出来的火能够把人熏醉,尤其是身体里传来传去的「咚咚」声。
「我想回沟头堡……」身子被紧紧抱住时,杨书香不由自主迎合上去,手挨
在她的腰上,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又扬了起来,抽搭着鼻子觉得自己应该换种说辞,
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像是那次从墙头上摔下来看见柴灵秀时一样,从未有过的怅
然一时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这里也是你的家。」雪一样白的脸蛋似乎总有几分相似之处,刹那间的心
跳声被涂抹了一层胭脂然后驱散了寒冷抚慰过来。低下头,杨书香就又把手合抱
在了一处:「娘娘……」,犯错的孩子大抵如是,于是他就聆听到了天籁之音,
在耳畔长鸣,被净化,如聆听到来自于母亲的呼唤,回家吃饭。
其时已临近晌午,短暂的平静很快就随着电话的声起声落变得跌宕起来。当
杨刚出现时,把一双崭新的袜子塞到了杨书香的手里:「这么冷的天咋不穿袜子?
还不把脚冻坏了?!」杨书香就在这个过程中变成了一瓶「山海关」,或者是
「北冰洋」。
杨刚预想过事后可能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侄子的情绪变化,自己如何对
他进行疏导,看来自己着手准备的工作没白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杨刚保持
着平时一贯应有的作风去处理化解着眼前的「危机」,这道坎儿对他对侄子来说,
至关重要——一个处理不好,极有可能把事儿弄崩了——这不是他杨刚想要的结
果。「大带你去天沐吃饭介。」搂住了杨书香的肩膀:「袜子车上去穿。」杨书
香很想搂住杨刚的脖子,扬扬嘴角跟他说「又给我来一发糖衣炮弹!」终于嗫嚅
地动了动嘴,没有言语。其时眼神飘忽,发觉娘娘在偷偷看着自己,于是这半融
化的汽水就晃荡起来,一半是水一半是冰。
「他们都到那等会儿了!」谁到哪等会儿了?杨刚的这半截子话弄得杨书香
极为局促,张了两次嘴后,终于横下心来:发疯当不了死,不就是被我大打死吗!
被妈说了一次没担当,决不能再让大说我没担当了!「大,我对不起你!」随着
冷汗冒出来的还有解脱下的灵魂。
车开得并不快,杨刚还趁势点了根烟,闻听杨书香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偏头,
以极郑重的口吻说道:「要不是今儿上午开会,夜个儿大非得陪你一宿不可。」
把车窗打开一角缝隙,吹进来的风确实很冷,杨刚哆嗦了一下就嘬了口烟,朝后
排问道:「说得那么严肃干嘛?把自己当外人了?」
杨书香心中一禀,觉得自己真是圆方脸变长方脸,但咬着牙死活也得硬挨着:
「我睡了我……」,陈云丽的脸腾地就红透了,然而车子里的空气真的是骤然降
低下来,却给暖风一顶,把他后半截要说的给化掉了:「睡不就睡了吗,困了还
熬着?」看起来这股暖风很强势,确实让人有些抗拒不得。
「大你听我说完。」杨书香的脾气也上来了,哪怕手给同坐在后排的陈云丽
握住,哪怕是看到了她暖心的笑,仍旧要把心里这冻着的冰融化成水,不让它再
碰壁:「我睡了我娘娘。」光棍了,终于对得起自己的妈妈,被打死了也不会让
她再说自己没担当啦!
杨刚「哦」了一声,他很潇洒地把烟屁弹到了窗外,应该说点什么却叹息一
声。杨书香攥紧了拳头,身子立时火热起来:「大,我对不起你!」「你还真知
道?」杨刚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一边摇着脑袋,一边把右手扬
起来指在半空来回晃悠:「大以为你把我们都给忘了!」
给这话一说,杨书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都哪跟哪?反正也豁出去了,
就又解释一遍:「我喝多了,昨个儿把我娘娘,睡了。」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还咋说?
「云丽你听听三儿说的这话?」杨刚干脆笑了起来,陈云丽则把杨书香的手
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你小前儿不经常跟我一被窝睡吗!」「可昨个儿……」,
「昨个儿咋啦?我看你昨个儿还能再喝点嘛,到这你跟我认生是吗?!」再而衰
三而竭,杨书香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就这样给杨刚两口子硬生生地消磨没了,然
而这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不值得庆幸,反倒是和沟头堡桥头「七十二条教义」背道
而驰,越发让人觉得人生颠覆,极不真实。
「成绩应该出来了!嗯,大再问你一次,打架后不后悔?」这东一耙子西一
扫帚的话彻底把杨书香搞懵了,杨书香怔怔地看着杨刚的背影,不知他话里的意
思到底要表达个什么中心思想,也不知他到底听没听明白自己所说的,皱起眉头
时心里倍儿窝囊,终于咆哮起来:「他们指名点姓当着我的面骂我妈就不行!再
骂我撕烂了他们的嘴!」一时情绪上来仍旧不死心:「大,换做是你的话,如果
我娘娘被欺负了,你会咋样?」
「男子汉大丈夫快意恩仇!」这话听起来还算颇为顺耳,杨书香又把话题扯
回来了:「如果是我欺负了她?你咋办?」还没咋办个所以然,就给陈云丽搂进
了怀里:「昨儿你不说给娘娘当儿子吗!」
杨刚看了下时间,并未在时间回答:「恐怕他们等着急了都。」停顿片
刻,顺着陈云丽的话接了过来:「听你娘娘说的了吗?!大给你讲个故事吧,你
就明白了。」
「当年有个人瞒着家里跑出去当兵,爹妈谁也没告诉,甚至差点死在紧北边
的战场上。」杨刚不疾不徐地说着:「你想啊,就算他妈妈的脾气再刚强,儿子
一声不吭跑出去她能不担心?对不对!木已成舟了你猜最后她对他说了啥?」杨
书香知道这是大大在说他的故事讲给自己听,忍不住好奇问了句:「我奶跟你说
了啥?」杨刚深吸了口气:「你奶说你不要这个家了?!说完这句话就不搭理我
了,当时我理解不透,还是你爷告诉我说她背后不知哭了多少次呢!」
作奸犯科还能逃避现实得到豁免,这是杨书香始料不及的,也是他总也不解
的原因。那个动荡而又起伏的夜晚就这样销声匿迹了,杨书香又想起了另一个类
似的夜晚,于是脑海中就飘落出某个特别煽情的呼声,夹风带雨,连带着把自己
也给扯到了故事里。
戏剧多变复杂,杨书香就试图在拯救和挽救之间寻找细微的区别,或者说是
救赎,然而越咀嚼越觉得不可思议,抬头看向陈云丽时,他发觉自己变成了关二
爷:「大,我真把天给捅破了!换做我妈,她得打死我!」嘴里的话几成呢喃,
手也放在了脸上来回揉搓。
陈云丽看了眼杨刚的侧脸,本应该矜持回避的她却总不能放下心来,她心里
清楚,光靠自己丈夫恐怕一时难以安抚住杨书香那颗波澜起伏的心,有些事必须
还得自己亲自出马:「那年你跟顾长风跑到县里来玩,把你妈急坏了都,她打你
时我们谁劝她也不听,你可知道她打完你瘫在炕上两天没下地儿?」说话时,把
杨书香揽在自己的怀里,伸出手来轻抚他的脑袋。
依靠在怀抱里,杨书香「嗯」了一声。车子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天沐饭
庄。杨刚似乎没听到侄子后面所说的话,径直下了车,转身来到了后车厢。杨书
香看着车外的人,总觉得自己背后捅他一刀:「那是我咎由自取,害得我妈着急
生气……现在我又……」,徒地看到陈云丽脸上的真情流露,体内翻涌的戾气与
羞愧瞬间消失殆尽:「我大要是我爸该多好………」「你就是他三儿子。」于是
在这苍茫皑皑之下他就看到了玫瑰般的火红,天似乎也变得不再灰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