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春院北,内城南城门大开,一队队兵卒如洪水涌出,甲鲜刀亮,行进中,
整个开封城也似微微晃动起来。
口令声里,各队有条不紊的奔向所守区域,把怡春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怡春楼前长街,兵卒越聚越多,几要把整条街填满,脸色兴奋,偶有低喃:
“这正主儿到了是吧?奶奶的终于熬到头了”。
寒风轻起,怡春院大院内的火光再起,哭叫声、怒骂声更显刺耳。
怡春楼正门一侧,护卫丛中五、六人,一个长袍大褂,麵色雍雅,有似文人
骚客,隻是此时眉扭嘴抽着,似是家里房子给人烧了,或是正室夫人难产死了,
独女又跟野汉子私奔了,使得雍雅之气大逊。呆望着院中大火,轻声再歎,喏喏
道:“郑将军…这…”
旁边汉子全身皆甲,如再套上铁手套,穿上铁靴子,便一铁球无疑,见雍雅
之人问来,摘了头盔,手里把玩着,半晌,冷哼一声:“穆老板,你该问章副总
管才是…按我意思,里麵每个院子都安排上我们禁卫军的人,还至于搞成现在这
模样么?”。
“郑将军,我们要做生意的…”怡春院穆大老板苦着脸:“谁知道这小子来
是不来?”。
“郑将军,翠仙居、吴江月、清月阁你也不是没安排过人,”一边一丹凤眼
清瘦汉子悠悠再道:“问题是那小子也得上套,又不是傻子,你的人不撤出来,
那饵他会咬的么?”。瞅着院里火光,闻着那片刻不绝的叫嚷声喃喃道:“小崽子
也真能折腾的!且折腾去,是能飞了还是鑽地缝熘了?逮住了,死也好,活也罢,
都是大功一件,便是把这整个怡春院烧成平地又何妨?”。
说话之人正是新任西衙副总管章大岩。
“烧你个几巴毛,烧你自家房子试试?”。穆老板盛怒之下,心下顿失儒雅。
“郑将军,”扫着四下兵士,章大岩悠声再道:“早就与你说过,你这阵仗
搞的太大,人太多,搞不好哪个便是乌衣教馀孽、赵狗的老部下…要你先围着,
待天亮再进去慢慢搜捉也不迟,偏是不听,如让那崽子趁乱跑了,我倒看看郑将
军如何跟皇上交待”。
“说的倒是轻巧,我这上千号弟兄,寒冬雪天的,要他们陪你在街上过夜的
不成?”。
郑邀忠郑大将军攥着头盔,忍怒不语,心下操着章副总管的娘亲,正到兴处
忽的头顶一声巨响,怡春楼三楼木窗给谁一脚踹了开,又见一物飞来,落在身侧,
再一声爆响里,溅着水花,片片化碎,却是隻茶壶,如那人能再多一分吃奶的力
便会砸到郑大将军的脑壳。
盯着那碎处,郑邀忠呆了呆,忙把手里头盔重新戴好。
伴着茶壶碎裂声,上麵一人扯着脖子大骂:“姓穆的,搞什么蛾子?以后不
做生意了?”。骂声未落,怡春楼后门处高骂声又起:“郑二子,快放老子出去!
以后不想在京城混了?”。郑邀忠铁青了脸,正待安排人进楼放那人出来,听一
边章副总管冷声道:“逮住那小崽子前,里麵一根毛也不许放走”。
郑邀忠压下怒气,转而吩咐道:“老李,你过去一下,把周衙内安排到怡春
楼客房,记得好生跟衙内解释解释”。
13。
风住。
雪缓。
“郑将军,敢问那些弓弩手怎么回事儿?”。一人轻问,正是一直未作声的西
衙副总管崔正杰:“三王爷可是交待隻能活捉的,那狠话也扔下了,假若赵家儿
子掉一根毛,便会剥掉咱们一层皮的!再说皇上旨意也是最好能捉活的”。
崔副总管话说的客气,语气更是透着亲切,郑邀忠郑大将军顿时畅意,似严
冬里搂到隻小暖炉,忙展了笑,俯耳轻道:“崔老哥,你有所不知,皇上给在下
密旨是隻要死的”。
“…”。
崔正杰呆了呆,摇摇头:“郑老弟,你怎么这么煳涂呢!你想,这密旨谁知
道的呢,要是把人弄死了,三王爷、平远公主肯定要拿你是问的,到时你是说实
话把咱圣上卖了,还是背这黑锅?这锅郑老弟背得动的么?”。
郑邀忠僵在那里,显是并未想过。
“郑将军,”章大岩轻哼道:“皇上要死的,你要是给个活的,让万岁爷难
办,到时更没好果子吃的吧?”。
“崔兄…这…”郑邀忠苦脸看崔正杰。
“崔副总管,”章副总管也眯眼瞅去:“咱这西衙谁人不晓您这赛诸葛的大
名?可后辈实在不明,以您老这头脑,怎会安排下那样的暗岗来?还让他们相互
间定时传递信号…那是防一边有变,另一边能及早发觉呢?或是怕那崽子找不着?”。
崔正杰笑笑不语。
“幸好我在城门楼子加了道哨子,否则还真让那小崽子带着人大摇大摆从正
门熘了”。
“老喽!不中用了”。崔正杰轻歎,迎着那两道冷光,澹澹再笑:“长江后
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自古便是这个理儿的,皇上圣明,这西衙早就该交
由你们年轻人了”。
章大岩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一个灼灼逼人,一个步步忍让,郑邀忠默声瞅着,心下暗歎:“一朝天子一
朝臣啊”。
白雪仍自落着,大院内的叫骂声仍没休止,女人的泣声更是悲切。
楼前几人已无话,这时从楼里走出七、八禁卫兵,抬出几具尸体,一络腮胡
上前:“将军,里麵逆贼并非一人,而是几十号,人皆着甲,携弓搭弩,见人就
砍见人就射,盛营请将军再调些人手进去”。
“屁!哪来的几十人?!见你妈就砍!能把院里那些狗操的都砍了才好呢!
真是一帮饭桶!用不用我亲自进去给你们挡箭啊”。郑邀忠铁青着脸怒骂一通,
稍稍消了口气,正要安排人手,一边章大岩摇着头阴阳怪气道:“郑将军,这月
黑风高的,已经这么乱了,还嫌不够的不成?”。
郑邀忠脸色更青,好在灯火下不太显,犹豫着不语。
“将军,院子太大,那边人手实在是太少了”。络腮胡辩解道,见郑大将军
仍不吭声,轻声催促道:“将军,盛营还等着呢…”。
“叫你们盛营把人全辙回来”。郑邀忠咬牙大吼。
“辙出来?那盛营可靠的么?要是那小崽子给换了衣混在里麵了呢?”。
“你她妈到底要我怎么着?”。盛怒之下郑大将军破口大骂,心下正是忐忑,
却不见回音,见这章副总管正自盯着远处,指着正在兵卒中穿行的几人:“他们
干什么去?”。
“西衙有个重伤的兄弟,我们兄弟带去医治”。
络腮胡如实答到,当是隐瞒了要收五百银劳务费的事情,章大岩眯了眼:
“我们西衙的人?”。仰头高喊:“都站住!西衙哪位兄弟,快报上名来”。
正搀扶着瘦小汉子的两禁卫兵一愣,住了脚,正呆着,手里瘦小汉子给人拽
了去,见那壮汉已抽刀在手,拉着他向前急行,瘦小汉子此时脚步轻盈,哪里是
重伤将亡模样,一时更是莫名其妙。
“拦住他!快拦下他”。章大岩额边青筋暴迸,连声嘶喊,那边兵士寒天雪
地里站的太久,冻乏无聊里大多枪收盾歇,虽说章副总管喊的响亮,仍是愣着,
再见那壮汉走路如风,肩插刀脸铺血,眼神更似虎豹,不但不拦,反是纷纷闪到
一边。
“你傻了?!快让你的人拦下那崽子”。
章大岩转而冲郑邀忠急吼,后者恍过神,仰首急喝:“老于,快拦下那小子!
他就是正主儿”。
人群人一人闷哼一声,刀落人倒,一兵士未等长官吩咐,正自上前,却给一
刀刺中咽喉,又一人刚移枪在手,身子一轻,已给踹飞。
“兄弟们!这就是正主儿”。于营长连声急吼:“快亮家伙!堵上”。嚷声
里连连有人中刀,那壮汉拉着瘦小汉子又向前冲了五六步,接着冲前麵堵路的盾
子狠狠一蹬,顿时倒下一片,壮汉挥刀再行。
“堵上!堵上”。于营嗓子几哑。
“于营,到底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一人高问,话音未落,壮汉已拨了他手里枪尖,贴身上前,手起刀落,左削
右噼,又是两人倒地。
壮汉拉着瘦小汉子踏尸再行。
“…招呼他手脚!扎他腿”。
“啊”。
一人枪刚刺出,给壮汉伸脚踢开,贴身又是一刀,刀掠血溅。
壮汉带着瘦小汉子一路向前,挥刀或刺或噼或削或撩,全是一招奔要害,隻
攻不守,行进中身上接连挨了几刀,中了几剌,却是全然不理。
14。
“快退!快退!并肩!并肩”。
眼见壮汉下手即快又狠,每招每式都是要与人拼命,自己的人缩手缩脚里连
连中招,于营忙高喊:“先缠住他”。
众兵士四散开,竖盾并枪,不再与壮汉短兵相接。
壮汉带着瘦小汉子进一步,众人便晃动着刀枪退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三、
四步距离。
进退间,不断有人马支援过来,把两人团团困在街中央。
圈中壮汉已成血人,手里钢刀已砍得有扭曲。
“小弟,姐害了你…”瘦小汉子指尖抚着壮汉脸颊:“姐早该死的,隻…隻
是想死前能再见你一麵…”。
赵家公子摇头不语,拉着她继续步步向前。
由刀枪人海围就的大圈随两人默默前移,似在表演着哑剧。
“你们吃屎的么”。
披着一身铁,郑邀忠摇摇晃晃下了马,扫了眼身后散落尸体,脸色更是铁青:
“你们是禁卫军!大楚皇家禁卫军!你们知道的么”。
“将军,这小子力大刀准,记记奔兄弟要害,我们又不敢下狠手伤他,你让
我们怎么办?”。于营咬牙呼道。
“你们弓弩是操逼用的么?!快射他”。章大岩一边高喝,崔副总管则是俯
耳轻语:“郑兄,别怪老哥没提醒你,三王爷的手段你应该清楚的吧?”。
犹豫间,郑邀忠不停捋起胡须来。
“射!快射”。章副总管再吼:“有皇上顶着你怕什么?!快下令射他”。
四下弩手瞅着两人,不由高问:“将军,到底射还是不射?”。
“…你们打算一路跟着出城的么?!傻啊!不能射他腿脚的么”。
语音刚落,几支弩箭已出。
伴着身后轻哼,赵家公子顿在原地,缓缓回身,呆呆看着少女。
赵静晨轻握着胸处箭尾,与他对视着,澹然一笑,缓缓倒了地,溅起一抹白
雪。
随着这一落,赵家公子化了石头,隻有身上的血还有些活意,一串串,一滴
滴,顺着刀尖指沿,缓缓淌落,敲着白雪。
“操”。郑大将军愣在圈外:“狗娘养的,谁让你们射她了!再说明明让你
们射腿的”。
兵士见壮汉发呆,几人悄声上前,齐喝一声把了手脚按倒在地,郑大将军不
由高喊:“小心点!背上插着刀呢!别再扎深了”。话音未落,一把匕首已给扔
了出来,郑大将军一愣:“谁让拔出来了!会死人的!懂不懂”。喃喃间,又一
长刀给丢了出来,一人连声高喊:“好了!好了!快拿绳子”。
正呼着,人已到了空里,转眼又一人给踹起,一人则给来了个肩飞。
赵家公子爬起身,踉跄着向少女走去,又涌来五六人,齐喊着再次把他扑倒
在地,接着又扑上五六人。高高人堆里,不时有咒骂声传出,应是谁错抓了谁的
手脚,谁又偷了谁的桃子,叫骂声里人堆里霍的探出一隻血手,雪里扒着,向前
探着,离前麵那隻小手尚有寸馀,再也扒不动,顿在那里,轻颤着,急抖着。
忽的一声长啸从人堆里鑽出,穿透了夜,似狼似熊,似怨似泣,啸声正攀到
高处,戛然而止,彷是梦幻。
“恭王爷到”。
长街上一声长呼。
“快来绳子!快给我绳子”。人堆里有人喊,转而喃喃:“怎么没声音了?”。
转为惊叫:“将军,这小子好象没气了”。
“死了?”。郑邀忠不由大喝出声:“怎么会死的?”。
长街上,皇家禁卫军的兵士围成密密粗粗一圈,圈中赵家公子静若处子的仰
躺在雪里,郑邀忠匆匆扒开圈子,挤身进去,俯身抄起少年腕子,探着脉搏,指
尖轻颤起来,隻觉后背发凉,回头望去,正与三王爷的视线相撞,勐的打了个哆
嗦,急声叫道:“王爷!不是我们弄死的!真不是!…他,是他自己…”。
呆了呆,顺着王爷视线瞅向身侧,少女脸上粘着假胡假眉,脸涂着黑油,仍
掩不住秀色,隻是胸处那弩箭让这失却了意义。
郑邀忠呆望半晌,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都死了?”。
寒风骤起。
雪忽急,月也露了脸,月映雪衬下,夜空里的火花更是眩目,似是昙花在展。
长街之上,雪纷扬扬,迷了人眼,掩了血迹,目及处一片白淨淨,这世间事,
也似全洁淨如雪了
夜深处,天边忽的一句萧声,扬起清凉凉几抹悲意,接着几语吼骂,几声狗
吠,悲情大减。
月明处,白白,茫茫。
有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