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人不高兴作这种无聊的事。不过,邻居们近来的攻击,又真使他不甘心低着头挨骂。他正这么左右为难,白巡长又给加了油:“四爷,我并不愿挑拨是非,我是为您抱不平!试验试验他们,看看到底有几个有骨头的!”李老人无可如何的了头。
果然不出白巡长所料,七号的人没有敢签字的。他们记得小崔,小文夫妇,不肯为了义气而丧掉了命。
李老人有高兴,不久就又变成了扫兴。他觉得那些人可恨,也可怜。他很想把保状撕碎,结束了这件无聊的事。可是,一好奇心催动着他,他继续的去访问邻居们。
丁约翰没说什么便签了字。他不是为帮方六的忙,而大概是为表示英国府的人不怕日本鬼子。
程长顺,看了看保状,呜囔了两声什么,他也签了字。
李老人到了祁家,来应门的是韵梅。听明白李四爷的来意,她没进去商议,就替瑞宣签了名。她识字不多,可是知道怎么写丈夫的名字。
这教李四爷倒吓了一跳。他知道祁家是好人,可是没料到韵梅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真的,她的确长了胆子。她常常的上街,常常看到听到各种各样的事,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她不知不觉的变了样子。在从前,厨房是她的本营,院子是她的世界。现在,她好似睁开了眼,她与北平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密切的关系。假若营救方六,她盘算,是件错事,李四爷就一定不会出头。李四爷既肯出头,她就也应当帮忙;为什么好事都教李四老夫妇一手包办了呢?
最使她高兴的是瑞宣回来,听到她的报告,并没有责备她轻举妄动。他笑了笑,只说了声:“救人总是好事!”
李四爷并没把保状递上去,一来是签名的太少,二来知道递上去不但不见得有用,而且倒许给签名的人惹出麻烦来。可是,由这回事,他更认清楚了街坊中谁是真人,谁是假人。
特别对于韵梅,他觉得她仿佛是他的一个新的收获。
在她上街的时候,韵梅常常遇见一号的日本老婆婆和那两个淘气的日本孩子。她一向不搭理他们。她恨那两个孩子,因为他们欺侮过小顺儿子。
现在,她知道了一号的男人阵亡,妇女作了营妓,她开始可怜他们,开始和那老婆婆过话。老婆婆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可是韵梅能由她的眼神中猜出许多要说而没能说出来的意思。有时候,她们俩立在一处,呆呆的一言不发,而感到彼此之间有些了解。老太婆仿佛是要说:“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别拿我的相貌服装判断我!”韵梅呢,想不出什么简单明了的话来说明自己的态度,可是那几千年文化培养出的一一视同仁之感使她可怜老太婆的遭遇。渺茫的,她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她能可怜她的敌人!
一夜飕飕的西北风,地上头一次见了冰。一清早,韵梅须去领粮。看着地上的薄冰,她想找出她的手套来。可是,她并没去找。她不能怕冷,她知道这一冬天,苦难还多着呢,不能先教一冰吓倒。出了门,冰凉的小风一会儿便把她的鼻尖冻红;她加速了脚步,好给自己增多一热力。
领粮的人们,有的戴上了多年不见的红呢子破风帽,有的戴上了已成古董的耳帽儿,有的穿着油腻多厚的旧棉袍,有的穿着只有皮板而没有毛的皮坎肩。韵梅看着这些带着潮味的“奇装异服”,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北平的街上立着呢。她知道,北平人是最讲体面的;就是衣服破旧,也要洗得干干净净的。她想不起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么多,这么脏,这么臭的衣裳来。
仰起头,看看天,那蓝得象宝石的天,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北平。那街道,铺户,与路旁落了叶子的树,也都不错,是她所熟识的。她只是不认识了那些人。假若今年,北平人已成了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明年应当怎样呢?她不敢再往下想。
正在这时候,她敢起誓,她的的确确的看见了老三瑞全!他穿着一件短撅撅的,象种地的人穿的,蓝布旧棉袄,腰中系着一根青布搭包。光着头,头上冒着热汗,他顺着马路边走,走得很快。她张开口,喊:“老三!”可是,没有声音。一眨眼的工夫,老三已走出老远去。
老三!老三!她无声的叫了多少次,她不冷了;反之,她的手心上出了汗。老三回来了;刚才,他离她不过有两丈多远!老三,在户口登记簿上已经“死”了,居然又回到北平!老三,在外边打敌人,不单没被敌人打死,反倒公然的打进北平,在马路边上大踏步走着!韵梅的眼亮起来,腮上红了两小块。她无须再怕任何人,任何事,老三就离她不远,一定会保护她!
领了粮,回到家中,多少次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老人们。可是,她晓得这不是随便说着玩的事,必须先和丈夫商议一下。她的话象一群急于出窝的蜂子,在心中乱挤乱撞。她须咬紧了嘴唇,把唇咬痛,才能使那群蜂儿暂时安静一会儿。院中每逢一有脚步声,她就以为是老三。即使没有声音,她还时时的看见他,在厨房,在院中,在各处,她看见他,穿着蓝短棉袄,头上出着热汗。好容易到了就寝的时候,她才得到开口的机会:
“小顺儿的爸,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了老三!”瑞宣已经躺下,猛的坐起来:“什么?”
“我看见了老三!我起誓,一定是他!”
“在哪儿?他什么样子?”
韵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抱住膝,他把眼盯在墙上,照着韵梅所说的,他给自己描画出一个老三来,象一张像片似的,挂在墙上。呆呆的看着那张想象的像片,他忘了一切。耳中,他仿佛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韵梅一脱鞋,响了一声,瑞宣吓了一跳;墙上的形影忽然不见了。他慢慢的躺下。“你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呀!”“我就那么傻?”
“好,千万别说!别说!”
“一定不说!”韵梅也躺下。
夫妇都想说话,可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想假装入睡,可是都知道谁也没有困意。这样楞了好久,韵梅忽然说出一句来:“老三在外面都作了什么呢?”
“不知道!”瑞宣假装在语声中加上困意,好教她不再说话;他要静静的细琢磨老三的一切,从老三的幼年起,象温习历史似的,想到老三的流亡。
可是,她仿佛是问自己呢:“他真打仗来着吗?”
瑞宣的眼睁得很大,可是假装睡着了,没有回答她。他真愿和韵梅谈讲老三,说一整夜也好;但是,他必须把老三的过去全盘想一过儿,以便谈得有条理。老三是祁家的,也是民族的,英雄;他不能随便东一句西一句的乱扯。
韵梅也不再出声,她的想象可是充分的活动着:她想老三必定是爬过山,越过岭,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于走到海边,看见了大海。她一生没出过北平城,对于山她只远远的看见过西山与北山,老那么蓝汪汪的,比天色深一。她可不晓得山上的东西是不是也全是蓝颜色的。对于海,她只见过三海公园的“海”,不知道真正的大海要比三海大多少。
她不由的又问出来:“大海比三海大多少呀?”“大着不知有多少倍!干什么?”
她笑了一下。“正想,老三看见了海没有!”
“他什么都看见了,一定!”
“那多么好!”韵梅闭上了眼,心中浮起比三海大着多少倍的海,与蓝石头蓝树木的蓝山。海边山上都有个结实的,勇敢的老三。
这样,一个没有出过北平的妇人,在几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更勇敢,更负责,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与大海。她的心宽大了许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墙的院子开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许便是她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