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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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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招弟专由电影上取得装饰的模范,大赤包便是温故知新,从古旧的本位的文化中去发掘,而后重新改造。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美,可是她的文化太远太深了,使她没法不利用文化中的色彩与形式。假若文化是一条溪流,她便是溪水的泡沫,而泡沫在遇上相当合适的所在,也会显出它的好看。她不懂得什么叫文化,正象鱼不知道水是什么化合的一样。但是,鱼若是会浮水,她便也会戏弄文化。

在她的心里,她只知道出风头,与活得舒服。事实上,她却表现着一部分在日本辖制下的北平人的精神状态。这一部分人是投降给日本人的。在投降之后,他们不好意思愧悔,而心中又总有不安,所以他们只好鬼混,混到哪里是哪里,混到几时是几时。这样,物质的享受与肉欲的放纵成了他们发泄感情的唯一的出路。假若“气节”令他们害怕,他们会以享受与纵欲自取灭亡,作个风流鬼。他们吸鸦片,喝药酒,捧戏子,玩女人;他们也讲究服装打扮。在这种心理下,大赤包就成了他们的女人的模范。大赤包的成功是她误投误撞的碰到了汉奸们的心理状态。在她,她始终连什么亡国不亡国都根本没有思索过。她只觉得自己有天才,有时运,有本领,该享受,该作大家的表率。她使大家有了事作,有了出风头的机会与启示。她看不起那模仿她的女人们,因为她们缺乏着创造的才智。况且,她们只能模仿她的头发,衣装,与团扇,而模仿不了她作所长。她是女英雄,能抓住时机自己升官发财,而不手背朝下去向男人要钱买口红与钻石。站在公园或屋里,她觉得她的每一个脚指头都嘎噔嘎噔的直响!

在她的客厅里,她什么都喜欢谈,只是不谈国事。南京的陷落与武汉的成为首都,已使她相信她可以高枕无忧的作她的事情了。她并不替日本人思索什么,她觉得日本人的占据北平实在是为她打开一个天下。她以为若没有她,日本驻北平的军队便无从得到花姑娘,便无法防止花柳病的传播,而连冠家带她娘家的人便不会得到一切享受。她觉得她比日本人还更重要。她与日本人的关系,她以为,不是主与仆的,而是英雄遇见了好汉,相得益彰。因此,北平全城只要有集会她必参加,而且在需要锦标与奖品的时候,她必送去一份。这样,她感到她是与日本人平行的,并不分什么高低。

赶到她宴请日本人的时候,她也无所不尽其极的把好的东西拿出来,使日本人不住的吸气。她要用北平文化中的精华,教日本人承认她的伟大。她不是汉奸,不是亡国奴,而是日本人在吃喝穿戴等等上的导师。日本人,正如同那些妓女,都是她的宝贝儿,她须给他们好的吃喝,好的娱乐。她是北平的皇后,而他们不过是些乡下孩子。

假如大赤包象吃了顺气丸似的那么痛快,冠晓荷的胸中可时时觉得憋闷。他以为日本人进了北平,他必定要走一步好运。可是,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奔走得比谁都卖力气,而成绩比谁都坏。他急躁,他不平。他的过去的经历与资格不但不足以帮助他,反倒象是一种障碍。高不成,低不就,他落了空。他几乎要失去自信,而怀疑自己已经控制不住环境与时代了。他不晓得自己是时代的渣滓,而以为自己是最会随机应变抓住时机的人。照着镜子,他问自己:“你有什么缺呢?怎么会落在人家后头了呢?”他不明白,他觉得日本人的攻占北平一定有错误,要不然,怎会没有他的事作呢?对于大赤包的得到职位,他起初是从心里真的感觉快活。他以为连女人还可以作官,他自己就更不成问题了。可是,官职老落不到他的头上来,而太太的气焰一天高似一天,他有受不住了。他又不能不承认事实,太太作官是千真万确的,而凡是官就必有官的气派,太太也非例外。他只好忍气吞声的忍耐着。他知道,太太已经是不好随便得罪的,况且是有官职的太太呢。他不便自讨无趣的和她表示什么。反之,他倒应该特别的讨太太的喜欢,表示对她的忠诚与合作。因此,他心里明明喜爱桐芳,可也没法不冷淡她。假若他还照以前那样宠爱桐芳,他知道必定会惹起大赤包的反感,而自己也许碰一鼻子灰。他狠心的牺牲了桐芳,希望在他得到官职以后,再恢复旧日的生活秩序。他听到太太有把桐芳送到窑子去的毒计,也不敢公开的反对;他绝对不能得罪太太,太太是代表着一种好运与势力。鸡蛋是不便和石头相碰的;他很自傲,但是时运强迫他自认为鸡蛋。

他可是仍然不灰心。他还见机会就往前钻;时运可以对不起他,他可不能对不起自己。在钻营而外,他对于一些小的事情也都留着心,表现出自己的才智。租下钱家的房子是他的主意。这主意深得太太的嘉奖。把房子租下来,转租给日本人,的确是个妙计。自从他出卖了钱先生,他知道,全胡同的人都对他有些不敬。他不愿意承认作错了事,而以为大家对他的不敬纯粹出于他的势力不足以威镇一方的。当大赤包得了所长的时候,他以为大家一定要巴结他了。可是他们依旧很冷淡,连个来道喜的也没有。现在,他将要作二房东,日本人,连日本人,都要由他手里租房住!二房东虽然不是什么官衔,可是房客是日本人,这个威风可就不小。他已经板着面孔训示了白巡长:“我说,白巡长,”他的眼皮眨巴的很灵动,“你晓得一号的房归了我,不久就有日本人来住。咱们的胡同里可是脏得很,你晓得日本人是爱干净的。你得想想办法呀!”

白巡长心中十分讨厌冠晓荷,可是脸上不便露出来,微笑着说:“冠先生,胡同里的穷朋友多,拿不出清洁费呀!”“那是你的事,我没法管!”冠先生的脸板得有棱有角的说。“你设法办呢,讨日本人的喜欢!你不管呢,日本人会直接的报告上去,我想对你并没有好处!我看,你还是劝大家拿钱,雇人多打扫打扫好!大家出钱,你作了事,还不好?”他没等白巡长再回出话来,就走了进去,心中颇为得意。有日本人租他的房,他便拿住了白巡长,也就是拿住了全胡同的人。

当大赤包赠送银杯,锦标,或别的奖品的时候,冠晓荷总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绣上,或写上。大赤包不许:“你不要这样子呀!”她一不客气的说。“写上你算怎回事呢?难道还得注明了你是我的丈夫?”

晓荷心里很不好受,可是他还尽心的给她想该题什么字样。他的学问有限的很;唯其如此,他才更能显出绞尽脑汁的样子,替她思索。他先声明:“我是一片忠心,凡事决不能马马虎虎!”然后,他皱上眉,上香烟,研好了墨,放好了纸,把《写信不求人》,《春联大全》之类的小册子堆在面前,作为参考书,还嘱咐招弟们不要吵闹,他才开始思索。他假嗽,他喝茶,他闭眼,他背着手在屋中来回的走。这样闹哄了许久,他才写下几个字来。写好,他放开轻快的步子,捧着那张纸象捧着圣旨似的,去给大赤包看。她气派很大的眯着眼看一看,也许看见了字,也许根本没看见,就微微一头:“行啦!”事实上,她多半是没有看见写的是什么。在她想,只要杯或盾是银的,旗子是缎子的,弄什么字就都无所不可。为表示自己有学问,晓荷自己反倒微笑着批评:“这还不十分好,我再想想看!”

遇到蓝东阳在座,晓荷必和他斟酌一番。蓝东阳只会作诗与小品文,对编对联与题字等等根本不懂。可是他不便明说出来,而必定用黄牙啃半天他的黑黄的指甲,装着用脑子的样子。结果,还是晓荷胜利,因为东阳的指甲已啃到无可再啃的时节总是说:“我非在夜间极安静的时候不能用脑子!算了吧,将就着用吧!”这样战胜了东阳,晓荷开始觉得自己的确有学问,也就更增加了怀才不遇之感——一种可以自傲的伤心。

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特别爱表现他的才。晓荷,为表现自己的才气,给大赤包造了一本名册。名册的“甲”部都是日本人,“乙”部是伪组织的高官,“丙”部是没有什么实权而声望很高,被日本人聘作咨议之类的“元老”,“丁”部是地方上有头脸的人。他管这个名册叫做四部全书,仿佛堪作四库全书的姐妹著作似的。每一个名下,他详细的注好:年龄,住址,生日,与嗜好。只要登在名册上,他便认为那是他的友人,设法去送礼。送礼,在他看,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宝。为送礼,他和瑞丰打过赌;瑞丰输了。瑞丰以为晓荷的办法是大致不错的,不过,他怀疑日本人是否肯接受晓荷的礼物。他从给日本人作特务的朋友听到:在南京陷落以后,日本军官们已得到训令——他们应当鼓励中国人吸食鸦片,但是不论在任何场合,他们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有鸦片烟味的地方,免得受鸦片的香味的诱惑;他们不得接受中国人的礼物。瑞丰报告完这含有警告性的消息,晓荷闭了闭眼,而后噗哧一笑。“瑞丰!你还太幼稚!我告诉你,我亲眼看见过日本人吸鸦片!命令是命令,命令改变不了鸦片的香美!至于送礼,咱们马上打个赌!”他打开了他的四部全书。“你随便指定一个日本人,今天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中国的或日本的节日,我马上送过一份礼去,看他收不收,他收下,你输一桌酒菜,怎样?”

瑞丰了头。他知道自己要输,可是不便露出怕输一桌酒席的意思。

晓荷把礼物派人送出去,那个人空着手回来,礼物收下了。

“怎样?”晓荷极得意的问瑞丰。

“我输了!”瑞丰心疼那桌酒席,但是身为科长,不便说了不算。

“为这种事跟我打赌!你老得输!”晓荷微笑着说。也不仅为赢了一桌酒席得意,而也更得意日本人接受了他的礼物。“告诉你,只要你肯送礼,你几乎永远不会碰到摇头的人!只要他不摇头,他——无论他是怎样高傲的人——便和你我站得肩膀一边齐了!告诉你,我一辈子专爱惩治那些挑着眉毛,自居清高的人。怎么惩治,给他送礼。礼物会堵住一切人的嘴,会软化一切人的心,日本人也是人;既是人,就得接我的礼;接了我的礼,他便什么威风也没有了!你信不信?”

瑞丰只有头,说不上什么来。自从作了科长,他颇有些看不起冠大哥。可是冠大哥的这一片话实在教他钦佩,他没法不恢复以前对冠先生的尊敬。冠先生虽然现在降了一等,变成了冠大哥,到底是真有“学问”!他想,假若他自己也去实行冠大哥的理论,大概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把礼物送给日本天皇,而天皇也得拍一拍他的肩膀,叫他一声老弟的。

因为研究送礼,晓荷又发现了日本人很迷信。他不单看见了日本军人的身上带着神符与佛像,他还听说:日本人不仅迷信神佛,而且也迷信世界上所有的忌讳。日本人也忌讳西洋人的礼拜五,十三,和一枝火柴三枝香烟。他们好战,所以要多方面的去求保佑。他们甚至于讨厌一切对他们的预言。英国的威尔斯预言过中日的战争,并且说日本人到了湖沼地带便因瘟疫而全军覆没。日本人的“三月亡华论”已经由南京陷落而不投降,和台儿庄的大捷而成了梦想。他们想起来威尔斯的预言,而深怕被传染病把他们拖进坟墓里去。因此,他们不惜屠了全村,假若那里发现了霍乱或猩红热。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使他们不怕死,可是知道了自己准死无疑,他们又没法不怕死。他们怕预言,甚至也怕说“死”。根据着这个道理,晓荷送给日本人的礼物总是三样。他避免“四”,因为“四”和死的声音相近。这发现使他名闻九城,各报纸不单有了记载,而且都有短评称赞他的才智。

这些小小的成功,可是并没能完全减去他心中的苦痛。他已是北平的名人,东方画艺研究会,大东亚文艺作家协会(这是蓝东阳一手创立起来的),三清会(这是道门的一个新组织,有许多日本人参加);还有其他的好些个团体,都约他入会,而且被选为理事或干事。他几乎得天天去开会,在会中还要说几句话,或唱两段二簧,当有游艺节目的时候。可是,他作不上官!他的名片上印满了理事,干事等等头衔,而没有一个有分量的。他不能对新朋友不拿出名片来,而那些不支薪的头衔只招人家对他翻白眼!当他到三清会或善心社去看扶乩或拜神的时候,他老暗暗的把心事向鬼神们申诉一番:“对神仙,我决不敢扯假话!论吃喝穿戴,有太太作所长,也就差不多了。不过,凭我的经验与才学,没事作,实在不大象话呀!我不为金钱,还能不为身分地位吗?我自己还是小事,你们作神佛的总得讲公道呀;我得不到一官半职的,不也是你们的羞耻吗?”闭着眼,他虔诚的这样一半央求,一半讥讽,心中略为舒服一。可是申诉完了,依然没有用处,他差不多要恨那些神佛了。神佛,但是,又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神佛也许要出祸事呢!他只好轻轻的叹气。叹完了气,他还得有说有笑的和友人们周旋。他的胸口有时候一窝一窝的发痛!胸口一痛,他没法不低声的骂了:“白亡了会子国,他妈的连个官儿也作不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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