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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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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进了那永远没有多少行人的小胡同口,刘师傅才说话:

“祁先生,你看怎样呀?我们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丢啦!太原也这么快?不是有——”他说不上“天险”来。“谁知道!”瑞宣微笑着说,眼中发了湿。

“南京怎样?”

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说“谁知道!”“盼着南京一定能打胜仗!”

“哼!”刘师傅把声音放低,而极恳切的说:“你也许笑我,我昨天夜里向东南烧了一股高香!祷告上海打胜仗!”“非胜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还没分胜负,怎么人们就好象断定了一定亡国呢?”

“谁?”

“谁?你看,上次保定丢了,就有人约我去耍狮子,我没去;别人也没去。昨天,又有人来约了,我还是不去,别人可据说是答应下了。约我的人说:别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着!我说,杀剐我都等着!我就想,人们怎那么稀松没骨头呢?”瑞宣没再说什么。

“今天的游行,起码也有几档子‘会’!”刘师傅把“会”字说的很重。“哼!走会是为朝山敬神的,今天会给日本人去当玩艺儿看!真没骨头!”

“刘师傅!”瑞宣已走到家门外的槐树下面,站住了说:“象你这样的全身武艺,为什么不走呢?”

刘师傅怪不是味儿的笑了。“我早就想走!可是,老婆交给谁呢?再说,往哪儿走?腰中一个大钱没有,怎么走?真要是南京偷偷的派人来招兵,有路费,知道一定到哪里去,我必定会跟着走!我只会搭棚这手艺,我的拳脚不过是二把刀,可是我愿意去和日本小鬼子碰一碰!”

他们正谈到这里,瑞丰从院中跑出来,小顺儿在后面追着喊:“我也去!二叔!我也去!”

看见哥哥与刘师傅,瑞丰收住了脚。小顺儿赶上,揪住二叔的衣裳:“带我去!不带我去,不行!”

“干吗呀?小顺儿!放开二叔的衣裳!”瑞宣沉着脸,而并没生气的说。

“二叔,去听戏,不带着我!”小顺儿还不肯撒手二叔的衣裳,撅着嘴说。

瑞丰笑了。“哪儿呀!听说中山公园唱戏,净是名角名票,我去问问小文。他们要也参加的话,我同他们一道去;我还没有看过小文太太彩唱呢。”

刘师傅看了他们哥儿俩一眼,没说什么。

瑞宣很难过。他可是不便当着别人申斥弟弟,而且也准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会说:“我不去看,人家也还是唱戏!我不去看戏,北平也不会就退还给中国人!”他木在了槐树下面。

从树上落下一个半干了的,象个黑虫儿似的,槐豆角来。小顺儿急忙去拾它。他这一动,才把僵局打开,刘师傅说了声“回头见!”便走开。瑞宣拉住了小顺儿。瑞丰跟着刘师傅进了六号。

小顺儿拿着豆角还不肯放弃了看戏,瑞宣耐着烦说:“二叔去打听唱戏不唱!不是六号现在就唱戏!”

很勉强的,小顺儿随着爸爸进了街门。到院内,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里很凉,老太太今天精神不错,正围着被子在炕上给小顺儿补袜子呢。做几针,她就得把小破袜子放下,手伸到被子里去取暖。

瑞宣的脸上本来就怪难过的样子,一看到母亲屋里还没升火,就更难看了。

老太太看出儿子的脸色与神气的不对。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又怎么了?老大!”

瑞宣虽是个感情相当丰富的人,可是很不喜欢中国人的动不动就流泪。自从北平陷落,他特别的注意控制自己,虽然有多少多少次他都想痛哭。他不大爱看旧剧。许多原因中之一是:旧剧中往往在悲的时候忽然瞎闹打趣,和悲的本身因哭得太凶太容易而使人很难过的要发笑。可是,他看过一回《宁武关》;他受了极大的感动。他觉得一个壮烈英武的战士,在殉国之前去别母,是人世间悲惨的极度,只有最大的责任心才能胜过母子永别的苦痛,才不至于马上碎了心断了肠!假若宁武关不是别母而是别父,瑞宣想,它便不能成为最悲的悲剧。这出戏使他当时落了泪,而且在每一想起来的时候心中还很难过——一想到这出戏,他不由的便想起自己的母亲!

现在,听母亲叫他,他忽然的又想起那出戏。他的泪要落出来。他晓得自己不是周遇吉,但是,现在失陷的是太原——情形的危急很象明末!

他忍住了泪,可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老大!”母亲从炕席下摸出三五个栗子来,给了小顺儿,叫他出去玩。“老二到底是怎回事?”

瑞宣依实的报告给母亲,而后说:“他根本不该和那样的人来往,更不应该把家中的秘密告诉那样的人!蓝东阳是个无聊的人,老二也是个无聊的人;可是蓝东阳无聊而有野心,老二无聊而没心没肺;所以老二吃了亏。假若老二不是那么无聊,不是那么无心少肺,蓝东阳就根本不敢欺侮他。假若老二不是那么无聊,他满可以不必怕东阳而不敢再上学去。他好事,又胆小,所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失了业!”“可是,老二藏在家里就准保平安没事吗?万一姓蓝的还没有忘了这回事,不是还可以去报告吗?”

“那——”瑞宣楞住了。他太注意老二的无聊了,而始终以为老二的不敢到学校去是白天见鬼。他忽略了蓝东阳是可以认真的去卖友求荣的。“那——老二是不会逃走的,我问过他!”

“那个姓蓝的要真的去报告,你和老二恐怕都得教日本人抓去吧?钱先生受了那么大的苦处,不是因为有人给他报告了吗?”

瑞宣心中打开了鼓。他看到了危险。可是,为使老母安心,他笑着说:“我看不要紧!”他可是说不出“不要紧”的道理来。

离开了母亲,瑞宣开始发起愁来。他是那种善于检查自己的心理状态的人,他纳闷为什么他只看到老二的无聊而忘了事情可能的变成很严重——老二和他要真被捕了去,这一家人可怎么办呢?在危乱中,他看明白,无聊是可以丧命的!隔着院墙,他喊老二。老二不大高兴的走回来。在平日,要不是祖父,父母与太太管束的严,老二是可以一天到晚长在文家的;他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愿意在那里凑热闹,并且觉得能够多看小文太太几眼也颇舒服。碍于大家的眼目,他不敢常去;不过,偶尔去到那里,他必坐很大的工夫——和别的无聊的人一样,他的屁股沉,永远讨厌,不自觉。“干什么?”老二很不高兴的问。

老大没管弟弟的神色如何,开始说出心中的忧虑:“老二!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没想到我刚刚想起来的这事!你看,我刚刚想起来,假若蓝东阳真要去报告,宪兵真要把你,或我,或咱们俩,捕了去,咱们怎办呢?”

老二的脸转了颜色。当初,他的确很怕东阳去告密;及至在家中忍了这么三五天,而并没有动静,他又放了心,觉得只要老老实实的在家中避着便不会有危险。家便是他的堡垒,父母兄弟便是他的护卫。他的家便是老鼠的洞,有危险便藏起去,危险过去再跑出来;他只会逃避,而不会争斗与抵抗。现在,他害了怕——随便就被逗笑了的人也最容易害怕,一个糖豆可以使他欢喜,一个死鼠也可以吓他一跳。“那怎么办呢?”他舐了舐嘴唇才这样问。

“老二!”瑞宣极恳切的说:“战事很不利,在北平恐怕一时绝不会有出路!象蓝东阳那样的人,将来我们打胜的时候,必会治他的罪——他是汉奸!不幸我们失败了,我们能殉国自然好,不能呢,也不许自动的,象蓝东阳与冠晓荷那样的,去给敌人作事。作一个国民至少应该明白这一道理!你以前的错误,咱们无须提起。今天,我希望你能挺起腰板,放弃了北平的一切享受与无聊,而赶快逃出去,给国家作些事。即使你没有多大本领,作不出有益于大家的事,至少你可以作个自由的中国人,不是奴隶或汉奸!不要以为我要赶走你!我是要把弟弟们放出去,而独自奉养着祖父与父母。这个责任与困苦并不小,有朝一日被屠杀或被饿死,我陪侍着老人们一块儿死;我有两个弟弟在外面抗日,死我也可以瞑目了!你应当走!况且,蓝东阳真要去报告老三的事,你我马上就有被捕的危险;你应该快走!”

老大的真诚,恳切,与急迫,使瑞丰受了感动。感情不深厚的人更容易受感动;假若老二对亡国的大事不甚关心,他在听文明戏的时候可真爱落泪。现在,他也被感动得要落下泪来,用力压制着泪,他嗓音发颤的说:“好!我赶紧找二奶奶去,跟她商议一下!”

瑞宣明知道老二与胖太太商议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因为她比丈夫更浮浅更糊涂。可是他没有拦阻老二,也没嘱咐老二不要听太太的话;他永远不肯赶尽杀绝的逼迫任何人。老二匆匆的走出去。

瑞宣虽然很怀疑他的一片话到底有多少用处,可是看老二这样匆匆的出去,心中不由的痛快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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