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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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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晓荷虽然还不死心,可是表面上服从了太太的话,连向六号看一看都不敢了。

在日本兵入了城以后,他很“关切”小文夫妇。不错,小文夫妇屋中摆着的是红木桌椅,可是戏园与清唱的地方都关起门来,而又绝对不会有堂会,他们大概就得马上挨饿!他很想给他们送过一米或几块钱去。可是,偷偷的去吧,必惹起口舌;向太太说明吧,她一定不会相信他还能有什么“好”意。他越关切文家,就越可怜自己在家庭中竟自这样失去信用与尊严!

现在,他注意到了新民会,也打听明白庆祝保定陷落的大游行是由新民会主持,和新民会已去发动各行各会参加游行。所谓各会者,就是民众团体的,到金妙峰山或南娘娘庙等香火大会去朝香献技的开路,狮子,五虎棍,耍花坛,杠箱官儿①,秧歌等等单位。近些年来,因民生的凋敝,迷信的破除,与娱乐习尚的改变,这些“会”好象已要在北京城内绝迹了。在抗战前的四五年中,这些几乎被忘掉的民间技艺才又被军队发现而重新习练起来——它们表演的地方可不必再是香火大会,表演的目的也往往由敬神而改为竞技。许多老人们看见这些档子玩艺儿,就想起太平年月的光景而不住的感叹。许多浮浅的青年以为这又是一个复古的现象,开始诅咒它们。

新民会想起它们来,一来因为这种会都是各行业组织起来的;那么,有了它们就差不多是有了民意;二来因为这不是田径赛或搏击那些西洋玩艺,而是地道的中国东西,必能取悦于想以中国办法灭亡中国的日本人。

冠晓荷这次的到六号去是取得了太太的同意的。他是去找棚匠刘师傅。耍太狮少狮是棚匠们的业余的技艺。当几档子“会”在一路走的时候,遇见桥梁,太狮少狮便须表演“吸水”等极危险,最见工夫的玩艺。只有登梯爬高惯了的棚匠,才能练狮子。刘师傅是耍狮子的名手。

冠晓荷不是替别人来约刘师傅去献技,而是打算由他自己“送给”新民会一两档儿玩艺。不管新民会发动得怎样,只要他能送上一两组人去,就必能引起会中对他的注意。他已和一位新闻记者接洽好,替他作宣传。

刚到六号的门外,他的心已有发跳。进到院中,他愿象一枝火箭似的射入东屋去。可是,他用力刹住心里的闸,而把脚走向北小屋去。

“刘师傅在家?”他轻轻的问了声。

刘师傅的身量并不高,可是因为浑身到处都有力气,所以显着个子很大似的。他已快四十岁,脸上可还没有什么皱纹。脸色相当的黑,所以白眼珠与一口很整齐的牙就显着特别的白。有一口白而发光的牙的人,象刘师傅,最容易显出精神,健壮来。圆脸,没有什么肉,处处都有棱有角的发着光。

听见屋外有人叫,他象一条豹子那么矫健轻快的迎出来。他已预备好了一笑容,脸上的棱角和光亮都因此而软化了一些。及至看清楚,门外站着的是冠晓荷,他的那笑容突然收回去,脸上立刻显着很黑很硬了。

“呕,冠先生!”他在阶下挡住客人,表示出有话当面讲来,不必到屋中去。他的屋子确是很窄别,不好招待贵客,但是假若客人不是冠晓荷,他也决不会逃避让座献茶的义务的。冠先生没有接受刘师傅的暗示,大模大样的想往屋里走。对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的屁也看成暗示;对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于屁。

“有事吗?冠先生!”刘师傅还用身子挡着客人。“要是——我们茶馆坐坐去好不好?屋里太不象样儿!”他觉得冠先生不会还听不出他的意思来,而闪开了一身子——老挡着客人象什么话呢。

冠先生似乎根本没听见刘师傅的话。“无聊”,假若详细一来解释,便是既不怕白费了自己的精神,又不怕讨别人的厌。冠先生一生的特长便是无聊。见刘师傅闪开了,他伸手去拉门。刘师傅的脸沉下来了。“我说,冠先生,屋里不大方便,有什么话咱们在这里说!”

见刘师傅的神气不对了,冠先生才想起来:他今天是来约请人家帮忙的,似乎不该太不客气了。他笑了一下,表示并不恼刘师傅的没有礼貌。然后,很甜蜜的叫了声“刘师傅”,音调颇象戏台上小旦的。“我求你帮忙!”“说吧,冠先生!”

“不!”晓荷作了个媚眼。“不!你得先答应我!”“你不告诉我明白了,我不能头!”刘师傅说得很坚决。“不过,一说起来,话就很长,咱们又没个地方——”晓荷看了四围一眼,觉得此地实在不是讲话的所在。“没关系!我们粗卤人办事,三言两语,脆快了当,并不挑地方!”刘师傅的白牙一闪一闪的说,脸上很难看。“刘师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声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游行吗?”

“呕!”刘师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来约我耍狮子去?”

“小声!”冠先生开始有急切。“你怎么猜着的?”“他们已经来约过我啦!”

“谁?”

“什么民会呀!”

“呕!”

“我告诉了他们,我不能给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坟在保定!我不能庆祝保定陷落!”

冠晓荷楞了一小会儿,忽然的一媚笑:“刘师傅,你不帮忙他们,可否给我个脸呢?咱们是老朋友了!”说罢,他皱上眉看着刘师傅,以便增补上一些感动力。

“就是我爸爸来叫我,我也不能去给日本人耍狮子!”说完,刘师傅拉开屋门,很高傲,威严的走进去。

冠先生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恨不能追进屋去,把刘棚匠饱打一顿!可是,他不敢发作;论力气,刘师傅能打他这样的四五个人;论道理,尽管他恨刘师傅,可是他不能派给合适的罪名。他呆呆的立在那里,非常的僵得慌!小文从外面走来,非常的安详,自然。

冠先生急中生智,忙向刘师傅的屋门推了两下子,“不送!不送!”他的声音带出那么多的诚恳与着急,刘师傅似乎非服从不可了。

小文看见了冠先生的动作,仿佛也听见了刘师傅在屋里说:“那么,就真不送了!”他的小四方脸上泛起一层笑意,准备和冠先生搭话。

“文先生!干吗去啦?”冠先生亲热的打招呼。小文大大方方的一笑,把左手抬了起来,教冠先生看:“刚由当铺回来!”

冠先生看清他的手里攥着一张当票儿。他想顺着这张当票子说出他对文宅的关切与愿意帮忙。可是,小文的神气既不以当当为耻,也似乎没感到生活有什么可怕的压迫。他把当票子给冠先生看,似乎完全出于天真好玩,而一也没有向他求怜的意思。看着小文,冠先生一时不能决定怎样张嘴好。他微一楞住,小文可就不知怎的笑了笑,了头,躲开了。他第二次独自立在了院中。

他的气更大了!他本想搭讪着和小文一同走进东屋,看看若霞——能多亲近她一次,就是回家多挨几句骂也值得!小文这样的溜开,教他不好意思迈大步赶上前去——人的行动和在舞台上的差不多,丢了一板,便全盘错乱了。他低着头往外走。

看!谁在大槐树下立着呢?祁瑞丰!

冠先生的眼刚刚看清瑞丰的小干脸,他的心就象噹的响了一声似的那么痛快,高兴在这张小干脸上,他看到了一他自己;象小儿看见亲娘似的,他扑了过来。

瑞丰看着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还没有儿女,所以对侄男侄女倒确乎很爱护。在小顺儿与妞子之间,他又特别的喜爱妞子;一个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么“后代香烟”之感,而难免有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没有这作用。为将要有领队游行的荣耀,他今天特别的高兴,所以把妞子带到门外来玩耍;假若遇到卖糖果的,他已决定要给妞子五分钱,教她自己挑选几块糖。

没有等冠先生问,他把蓝东阳与游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他非常的得意,说话的时候直往起欠脚,好象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分都高起一块似的。

冠先生有嫉妒。一个象针尖那么小的心眼,要是连嫉妒也不会了,便也就不会跳动了。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强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没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瑞丰的手:

“我能不能见见这位蓝东阳先生呢?呕,干脆我请他来吃晚饭好不好?你夫妇作陪!”

瑞丰的心开开一朵很大的花。请吃饭便是他的真,善,美!可是,他不敢替东阳先生答应什么。论实际的情形,他不能替东阳作主;论作戏,他也须思索一下,好显出自己的重要。“一定这么办了!”冠先生不许瑞丰再迟疑。“你劳驾跑一趟吧,我马上就去备一份儿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来,你和他商定一个时间好啦!”

瑞丰受了感动。他也想由心的最深处掏出一什么来,还敬给冠先生。想了一会儿,他心里冒出来一串“呕!呕!呕!”他想起来了:

“冠先生!东阳先生还没结过婚!你不是嘱托过我,给大小姐留心?”

“是呀!那就更好啦!他是学——”

“文学的!手底下很硬!啊——硬得很!”

“好极了!高第看过好多本小说!我想,她既喜爱文学,就必也喜爱文学家!这件事么——好得很!”

大槐树下两张最快活的脸,在一块儿笑了好几分钟,而后依依不舍的分开——一个进了三号,一个进到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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