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摇山坐下后,“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杨元珍冷笑道:“本王为了见你吴摇山,不得不拖延闭关,难不成还要在这里跟你聊风花雪月?”
李彦超沉声道:“既然事情有变,凉王朱鸿赢,不再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棋子,如此一来,青峨山陈太素的态度,至关重要。众所皆知,朱雀王朝一直被胭脂山视为禁脔,你们玲珑洞天扶植起来的玉徽王朝,到最后沦落到只跑掉一个小薛后,这还是你吴摇山不惜与赵皇图一战的结果,可想而知,陈太素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朱家亡国灭种,之前因为有朱鸿赢这个缓冲,陈太素兴许不至于拼命,但现在既然我们打算一脚踢开此人,不再答应他瓜分掉朱雀王朝的半壁江山,那么你们玲珑洞天在凉州的棋子,就愈发重要。除此之外,我们大隋的那位太后,既然确定她是胭脂山的忠心傀儡,那么也该消失了。”
魏丹青一脸呆滞,心想这叫哪门子的“众所皆知”,老子我就一点风声没有听说嘛。
只不过面对在座四人,他再胆大包天,也不敢造次,只得摇头晃脑,嘀嘀咕咕,腹诽不已。
吴摇山点头道:“我们大隋太后会很快病逝,至于朱鸿赢会稍晚一点,我会亲自去一趟凉州城。”
李彦超望了一眼老人,后者伸出手掌轻轻一抹。
只见石桌上,云雾升腾,缓缓出现一幅山河形势图。
山川河流,雄城巨镇,一览无余。
李彦超站起身,开始指点江山,“我南疆大军会先在架剑坡大溃,仅是我麾下嫡系,最少阵亡四万人马,诱使朱雀精锐主力骑军,一鼓作气进入皇叔的辖境地带,我与皇叔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情况,就是任由整个大隋南方糜烂不堪。之后西凉铁骑,会倒戈一击,向东横插,迅速截断朱雀主力骑军的退路。除此之外,南唐那边也会起兵,联手玉徽王朝的残余势力,一起北上。”
魏丹青听得心惊肉跳。
听那李彦超的口气,好像死个四万人,就跟死了四万只蝼蚁一般。
这一刻,魏丹青看着那个云淡风轻的老人,有些陌生。
自从他跑来山崖书院,印象中,老人一直是那种对谁都平易待人的性子,有两个口头禅,“好好好”,“都对都对”。
可是此时,老人视线中,好像只有皇图霸业和千秋大业了。
老人淡然笑道:“庞冰如果选择出手,就由我和山崖书院弟子来牵制。当然了,朱雀在大隋琉璃城,藏有许多已经扎根生气的棋子,而我们在朱雀京城,棋子虽说数目不多,屈指可数,却每个都分量十足。”
显而易见,稷穗学宫内部,对于覆灭朱雀王朝一事,亦有分歧。
杨元珍冷笑道:“素问朱雀长安侯,用兵如神,兵家修为更是南瞻部洲第一,那就让我来会一会他。”
吴摇山点头道:“赵皇图在半年之内,都不会赶来南瞻部洲,就算他一路南下,最少有四人拦阻,连同我在内,大隋两人,朱雀两人,那两位已经蛰伏多年。他们所求之物,虽然不小,但与我们并无太大冲突。”
杨元珍皱眉,很不客气道:“朱雀那边两人,够资格吗?”
书院老人说道:“我只敢确定其中一人,分量足够。”
吴摇山笑道:“另外一人,我也敢确定,如果今日在场,便有资格与我们坐下说话。”
杨元珍冷哼一声。
这位闭关藩王再桀骜自负,也清楚能够获得眼前两人认可的货色,肯定不是寻常角色。
李彦超突然问道:“铁碑军镇那边?”
吴摇山笑道:“我所认识的那位,会处理干净。”
老人指了指身后的年轻人,“南唐那边,由小魏这孩子所在的家族起头,想必诸位也清楚,孤悬海外的魏家,才是南唐幕后的太上皇,魏家对南唐渗透四百年,枝繁叶茂,如今掌控了一国半数的商贸,对三分之一的宗门帮派,都有极大的话语权。再者,那个原本野心勃勃的南唐皇帝,在当年的凤凰坡一役,被魏家算计得很惨,大伤元气,他那份曾经教人背脊生凉的雄心壮志,经此打击,怎么都该十去七八了,不足为患。退一万步说,哪怕他能够侥幸重返巅峰,相信魏家也能够给出足够的利益。”
到此时,杨元珍才算真正第一次正眼看待那个年轻人。
魏丹青扯了扯嘴角,笑了笑。
李彦超沉声道:“我们来详细说一说细节,争取每个环节都没有纰漏,绝不给朱雀皇帝一点机会,让他想垂死挣扎,都变得徒劳无功。”
吴摇山道:“是该如此。说到底,我们是要一个日后能够与其它八大洲抗衡的南瞻部洲,而不是一座支离破碎的山河。在座各位,既然已经站到了这个高度,就不得不精打细算,莫要给朱雀王朝玉石俱焚的机会。”
饶是杨元珍这种潜心大道、不理俗事的大修士,也耐着性子,参与其中。
开始推演计算每一个环节。
大体而言,青峨山的内斗是引子,日薄西山的莲花峰,有人不愿苟延残喘,所以要孤注一掷,选择与玲珑洞天合作,玲珑洞天也有一口气打散胭脂山气焰的心思,于是稷穗学宫顺势策划了这场惊天棋局,山崖书院和大观书院,尤其是前者,负责前期牵线搭桥的具体事宜,至于当投身棋局之人,如魏家,则会渐渐水落石出。
魏丹青身在局中,并且注定以后会挣得泼天大的荣华富贵。但是这个年轻男人,就是有些意态阑珊,心灰意冷。
这四位站在人间顶点的修士、王侯和儒圣,推敲着每一个步骤,连南瞻部洲的佛家势力也一并算计了,谁会隔岸观火,谁会浑水摸鱼,谁会锦上添花,谁会落井下石,谁会鬼迷心窍……
魏丹青有一句没一句听着那些决定一洲格局的言语,
他突然记起一个早年萍水相逢的家伙。
有些怀念。
————
小王爷朱真烨这段日子,简直就是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少年,皮肤黑得好似木炭,本就不壮实的少年愈发精瘦,脚底血泡变成了老茧。结果辛辛苦苦跟着高先生一同跋山涉水,说是去往书院求学,可是真当临近那座书院,先生却突然带着他打道回府。原本想着总算有个歇脚的地儿,想着在那座书院里会不会遇上不长眼的师兄师弟,水灵至极的师姐师妹,他都想好了如何应对,可先生来了这么一出,让朱真烨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趟返回西凉,刻板无情的老夫子总算有了点恻隐之心,买下一辆马车,朱真烨刚松了口气,老先生竟然让他当起了马夫,朱真烨目瞪口呆,那双原本握过笔、握过刀也握过婢女酥胸的小手,咬牙握起了缰绳,在几次驾驭马匹不当后,要么撞到了人,要么偏离了驿路,当最后一次在一个雨夜陷入泥泞大坑,两匹精疲力尽的驾车劣马如何鞭打都拖不出马车,小王爷终于彻底崩溃了,站在大雨中嚎啕大哭,骂天骂地骂娘,就只差没骂那位坐在车厢享福的高老夫子了。
好一顿哀嚎之后,透过指缝,发现老夫子出了车厢下了马车,朝自己走来,朱真烨刚止住哭泣,就被老夫子一巴掌摔在脸上,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两圈,这才重重砸在泥泞道路中,脸颊红肿、嘴角流血的少年,呆若木鸡,躺在地上,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疯狂敲打在身上,以至于连眼睛都睁不开。少年缓过来后,试图挣扎着起身,又被高先生一脚踢得横飞出去,打了几个滚,成了条大泥鳅,趴在地上,艰难喘气,感觉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在熊熊燃烧。
大雨磅礴,少年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那一刻,贵为藩王之子的朱真烨,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可能就真的死了。
老人站在不远处,低声怒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少年打了个激灵,呕出一口鲜血,双手撑在黄泥里,竭力起身,可是到最后,少年也只能让自己坐在道路上,如何也站不起来。
少年泪眼朦胧,仰起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沙哑哭喊道:“先生,我真的起不来!你就放过我吧!”
“废物!”
怒其不争的老人大步走上前后,就是一脚狠狠踹在少年胸口,朱真烨顿时倒滑出去七八丈。
这一次凄惨少年仍是拼死只能坐起身,而站不起身。
吐血不止的少年,头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散架的朱真烨终于还魂,使劲摇晃脑袋后,只能低下头,用肩头擦去满脸血水、雨水和泪水,恍恍惚惚发现高老夫子始终站在原地,只是好像转头望向了北方。
老人收回视线,“朱真烨,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要是能自己站起来,老夫高林涟,就给你一张龙椅坐坐!你要是站不起来,就死在这里算了。如果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早死晚死而已。”
少年不知道何来的勇气,开始再一次挣扎起身,带着哭腔怒吼道:“扶不起?你倒是扶我啊!”
半炷香后,朱真烨终于站在了大雨中,摇摇晃晃。
老人凝视片刻,面无表情,缓缓说道:“朱真烨,你身边这位,是吴先生,以后他会授你长生之法,你以事父之礼待之。”
少年艰难扭头,看到一个修长身影,哪怕看不清,仍是撕心裂肺地喊道:“朱真烨拜见吴先生!”
说完这句话,少年就昏死过去。
道路上的两人,都没有去搀扶。
被高林涟称呼为吴先生的那位,笑道:“好苗子!”
高林涟冷笑道:“一条恶蛟罢了。”
那人无奈道:“我说修行,你说庙堂,鸡同鸭讲。”
高林涟面容悲苦,“毕生抱负,在此一举。”
那人毕恭毕敬作揖道:“吴摇山替大隋正统,先行谢过高先生!”
高林涟置若罔闻,失心疯一般,桀桀笑道:“我大隋高氏亡了,我朱雀高氏也死绝了。死得好啊!死出来一个儒教独尊,死出一个万世太平!”
大雨磅礴,电闪雷鸣。
映照出老人一张狰狞恐怖的沧桑脸庞。
孑然一身的老人。
欲哭早已无泪。
吴摇山直起腰,“先生且慎言。”
高林涟恢复正常,扯了扯嘴角,笑问道:“瓠不瓠?”
吴摇山没有说话。
天地间,唯有风声雨声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