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程小九所料,里正吴大贵一看到二人奉上的孝敬,脸上的笑容立刻绽放得比夏日里的牡丹还要灿烂。“你们两个小家伙儿,拿钱给我做什么?这乡里乡亲的,别人不知道你们的人品,我老吴能不知道么?”说话间,衣袖干净利落地在桌面上一拂,立马将四百个肉好拂了个踪影皆无。然后扬眉吐气,抖了抖宋玉的腕子,提起蒙恬的毛笔,在两张蔡侯亲手造的纸上将程、王二人的具保文书一挥而就。
反复欣赏了几遍自己堪堪能急死王羲之,气杀仓颉的墨宝,吴里正将其慢慢折好,逐一交到两个少年手里,郑重叮嘱道:“其实这不符合规矩,特别是小九,才搬来几天,过去做过什么,跟谁有瓜葛,根本无人能说清楚。但大叔我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今天就冒着儿风险,给你们当了这个保人。如果你们今后混出人样来,也别忘了是大叔我慧眼识英雄。常回来看看,远亲不如近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大叔今日的照顾,我们两个晚辈没齿难忘!”程小九拉起王二毛,一起向吴里正施礼致谢。然后将文书仔仔细细又拜读了一遍,折好,小心翼翼地揣到胸口处。
见两个少年如此认真对待自己的手迹,吴大贵心情更佳。站起身,亲自送二人走出家门,临到了大门口,又摇了摇头,叹息着道:“唉!把你们两个年青人送到刀头上打滚,大叔我不知道做得对还是不对!这世道就这模样,做好事也害人,不做事也害人,左右都是在造孽!”
“大叔何必这样说。我们两个若能找到事情做,少不得再回来看您。您这是在积德行善,灶王爷肯定会在功德本子上给您记下一笔!”程小九听对方好像话里有话,笑着回过头,非常体贴地劝解。
吴大贵手扶门框,苦笑着摇头。当了这么多年里正,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尊敬地评价自己。往日前来求告的乡邻们虽然礼物上不敢给得太薄,转过头去,却立刻将自己的祖宗八代都数落个遍。“老乌龟”这三个字,别人在肚子里嘀咕,难道他听不见,还看不到对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轻蔑么?
想到这些,他又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罢了。谁叫老夫没别的本事,非要当这个里正呢!你们两个后生拿着具保文书,也不必去牙行找事情做。明天赶早儿去衙门口转转吧,我听说衙门里边要招乡勇以维护地方。那边未必能赚到什么大钱,至少比给人当保镖押货要活得安全些!”
“多谢吴叔指!”程小九闻言,赶紧躬身施礼。“吴叔能不能拨得再详细些,我们两个也好多做些准备!”
“谢个啥,福祸难料的勾当!”吴大贵笑着摆手,“我实话告诉你们,衙门里边之所以招募乡勇,是因为天雷劈塌了咱馆陶的南侧城墙。县里一时来不及重新筑城,只好先招募些乡勇备用,以防贼人趁机窥探!”
“那,那需要什么条件,才能被招入衙门当差?”听说有美差在等着自己,王二毛对吴里正的印象也好了起来,凑上前,毕恭毕敬地询问。
“不算当差!乡勇是临时征募的,过后便会解散。算不得差役!”吴大贵笑了笑,实话实说。“我得到的消息是,想吃乡勇这晚饭,第一要人品端正,邻里肯给予担保。你们两个既然拿了我的保文,这第一条也就满足了。”
“还有呢?”听说不算差役,王二毛的热情立刻冷了下去,蔫头耷拉脑地问道。
“第二,年青,要力气大。身板直!”吴大贵上下打量两个少年,笑着回答。“第三,要机灵,听话!这两条你们都符合。如果遇到其他麻烦,回来跟我说说,我去找找熟人,也许能帮得上忙!”
“那我们两个可得好好谢谢您老人家!”程小九拉了把王二毛,再度给吴大贵行礼。
看出王二毛已经心不在焉,吴大贵摇摇头,笑着道:“不用谢了!我不是说过么,这是个福祸难料的差使。咱们馆陶距离贼窝子近,说不定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道:“不过工钱据说还可以。平时一天管两顿饭,一稀一干。月底还有三斗米拿。如果贼人真来攻打馆陶,则每日提供三顿饭,外加一大笔赏钱!”
最后那笔是买命钱!未必有人花得到!程小九对此心知肚明。尽管如此,他还是扯了扯重新高兴起来的王二毛,再三向吴大贵道谢。然后施礼告辞,与王二毛两个一道去准备明日应募事宜。
目送着两个少年人的背影在落日下去远,里正吴大贵又叹了口气,转身进了自家院门。将世间一切隔离在厚重的黄梨木门外之后,他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有股火烧火燎痛楚立刻涌入心扉,将他心内的负疚慢慢冲淡。吴大贵蹒跚着走回屋子中,起三柱香,对着锅台前木刻的灶王像喃喃祈祷:“灶王爷明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出于好心。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
烟熏火燎的造王神像危襟正坐,像是听见了,抑或没听见。目光里露出几丝慈悲,几丝怜悯。也许静观世态这么多年,他早已看穿了世间苍生,看穿了隐藏在每个人心里的光明和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