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巧,你从哪里看出是他的作品?”我感到吃惊。能在几千里外看到同学的作品,实在靠机缘了。
“这不是签着名字,混在色彩中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浪子指着画的一角说。
我走上前,在浪子指的地方果真有几条线,怎么看也不像名字。
“这是他的签名,很有个性的签名,他高中时送我的几幅画也是这样的签名,只是不知道画被丢到哪里去了。”浪子笑了。
我有相信,要不浪子怎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也在这个城市,你们见过面?”我对成子渐有浓郁的兴趣。
“只见过一次,在大街上,我们很巧地遇了,后来去喝酒。他好像在广告公司做事,但是我们临到最后都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浪子颇有感触地说。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都习惯了陌生,害怕了熟悉。即便我们与过去偶然发生联系,也会故意切断。实际我们是害怕过去。我想起成子渐日记里的话,也许这是他们没有互留电话的原因。
“他那时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本来就是怪人,高三时躲在教室里整晚不回家,直愣愣地坐着一言不语,累了就趴在桌面睡觉。后来学艺术,自然清高一些。”浪子缓缓地说,似乎沉入回忆,一脸深沉。
我把成子渐日记放回抽屉,出门到洗手间去。听着小便冲击便池的声音,有些眩晕,眼睛涩涩的,好像没睡好似的。
我回了房,有气无力地躺倒床上。
“你说这幅画画的是什么?”浪子仍在注视着画。
“管它是什么,大慨是男女做爱的幻象。”我懒得搭理他。
“男女做爱的幻象?亏你想得出。叫我看啊,是把握不住的爱情或是困惑。”浪子嘿嘿地笑了。
“就因为把握不住,才要幻想。”我也许感冒了,头微微有些疼。
“不要说得那么直白,要懂艺术。”浪子不忿地冲我嚷嚷。
“你该给尚客卿打个电话,要不她又当你失踪呢。”我提醒他,希望他不再和我说话。
“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浪子平平淡淡地说。
“什么,你与尚客卿分开了?”我睁开眼,有不相信。
“我是悄然离开的,对不起她太多,趁两个人有矛盾时离开,这样好受些。人都有聚有散,我们也该到散去的时候。”浪子在桌前坐了下来。
“你……”我实在无话可说。
“今早我醒来,仔细想了。是的,我们该为一辈子的事想想了,做那策划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一早与张先生通了话,向他辞了。也许明天或是后天,我就离开这个城市,回家去植树造林,那多少实际些。”浪子看上去很平静。
“你这是何必?何必让自己不开心,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明明爱着尚客卿,又明明喜欢这个城市,你这是何苦呢?”我激愤起来,说着坐了起来,感到浪子一也不实际。
“你所说的都不属于我,最多是过去的我。现在我仅仅是我自己,活成自己的自己。”浪子好像还在昨晚的酒精中痴迷。
我爬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我想我们应该沉入酒精中,即使说了胡话,醒来也不后悔。我为两人倒满酒,泡沫漫出杯沿,开始一个个破灭。
“喝一杯。”我向浪子举杯。
浪子没有理会我,继续说:“佑南,是你的存在激活了我。你知吗,我一直在逃避。自从来了南方,就一直不顺,后来成了写手,可以挣钱糊口,也可以随心所欲,可这该是什么职业啊?正如你说的,我们仅仅是影子,见不得光的。有时真想重新回头去做公务员,可是人一生就那一两个机会,放弃了便不会有机会了,人是不能回头的。”他呆呆地坐着,若有所思。
我愣住了,盯着酒杯看,啤酒泡沫开始破灭,沙沙地响着,我感到身体的细胞似乎也在随着沙沙破灭,让人感到压抑。
“浪子你后悔吗?”我感到自己在颤抖,手中的啤酒溅了出来。
“后悔?”浪子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迷茫的眼睛盯着我看。那时我感到自己醉了,眼花缭乱,头昏昏然了……
浪子就要离去,我多少有些不舍,但实在没什么挽留的理由。我不知道他的离去是好还是不好,说不定,他真的去植树造林,他人生的意思远比在这个城市伟大。可是这是否说明他在这个城市中已经失败?我无从得知,他的离去似乎也让我看到自己的将来,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我希望他能留下来,我们从头开始。
我请他出来喝最后一次酒,这次喝白酒,而且是高度酒,52°的泸州特曲。我喜欢这种酒,喝在口里甘而不辣。他欣然应允。
他姗姗来迟,那时我以为他不来了,因为已经快晚九。
“东西都收拾停当?”我问。
“收拾完了,明天下午的飞机。”他说。他看上去精神很多,新剪了头发,胡须也刮了,只是脸色还是很苍白。
“那么匆忙干什么,说实在我真不想你离去。”我感到不好受。
浪子笑了笑。“欢迎你到仙居来玩,我在那里等你。”
我为他斟满酒。
“今天怎么想着喝这么烈度的酒?”浪子问我。
“风潇潇兮,壮士一去不复还。在这个诺大的城市里,就你一个朋友,既然分别,自然烈酒最够情义。”我故装悲壮。
“去,别说得这样肉麻。”浪子笑了。
我们吃了菜,就干了几杯。
“今天我不要喝醉,适可而止。”浪子放了酒杯说。
“不喝那么多,万事都求齐全,我们就喝个十全十美吧。”我建议。
浪子不知自己的酒量,想着十杯是个小数目,往日十瓶也喝过,当然那是啤酒。所以他一口应承。
我们五杯进肚,因为喝快酒,嘴就开始麻木,吃起菜来只觉苦涩。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在一瓶左右,浪子绝对没有。浪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菜,而我拼命喝茶水。
七杯过后,浪子眩晕了,忘了开始的约定,自己拿瓶子直倒。
“佑南,欢迎你来我老家,到那里我好好地款待你。”人开始说胡话了。
我见菜吃得差不多,就埋了单,扶着他出来。回到我的住处,我让浪子躺下。见他很快睡熟,便给尚客卿电话。
“我是郝佑南,浪子在我这里,你来接他好吗?”
那边沉默好久没有说话。
“尚客卿,你说话啊。他明天下午就离开这个城市,再也不来了。”
“他许多次就说明天回老家,也没见一次成行。”那边不冷不热。
“可这次他是认真的,我看到飞机票了。”
那边又是不出声,我有些着急。
“你是外人,不明白我俩的关系,我俩分分合合已不是一次了。你曾说过,注定在一起棒打不散,注定分开也不能勉强。”她语速平缓,好像茫茫上苍已被她看透一样。
“鬼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明明都相互爱着对方。”我有急躁,人家把你看成外人。
“那天胡老板出事,他说搬个地方住,我说不想搬。因为房子我已经买下。他就恼羞成怒,说我私下买房不和他商量。就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了。”尚客卿很平静。
“这就是你不对了。两个人过日子万事需要商量呀。”
“你怎么也像我奶奶,大道理有,小道理也不少。我要是和他有个商量,这房子就买不了了。”尚客卿冷冷地说。
我一时不敢再说什么。确实不关我的事,我认识他俩还不到一年呢。
“我只是感觉你俩般配,分开了太可惜。”我犹豫一下。
“是啊,都说很般配。可实际呢?人们都注重外在,谁去想一下内在?”女人确实不可捉摸。
“那好吧,人一生总会有那么几件后悔的事。”我不客气地挂了电话。这些事情撂了我自己也会搞不明白,又何必强求别人呢。
漫漫长夜,我能做什么呢。浪子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睡。睡觉真好,就若到了仙境一样。
你说人为什么要睡觉呢?每个人至少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白天的自己,一个是黑夜的自己。就拿浪子来说,我感到晚上的浪子更像浪子,就那样平躺着,脸面平静,呼吸平缓,这才是最真实的。
是的,人在睡觉时都是凡人,绝对看不出例外或是伟大。如果我们都活在睡梦中,在睡梦中做事情,那该多好啊!就像神仙一样,因为梦中人没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做什么都不必太认真,都在若有若无的思绪下,做着顺手的事情,人总不会累吧?
我笑了。那白天呢?白天我们就睁着眼睛休息吧!是啊,白天我们睁着眼睛休息,一个个傻乎乎的,像梦游一样,可以在大街上晃悠,大家彼此视若无睹,一定很有意思。
既然睡觉这么好,我为什么睡不着?看来神仙和人不一样,神仙决不会世俗,而人被世俗困住手脚。至少我做不了神仙。
这时窗外隐隐约约飘来歌声,是低沉悠长的女中音。
“昨夜风儿吹进我的窗来,卷起洁白的窗帘扑闪。我在梦中聆听风声,等待我爱的人归来。她像天使一样在风中旋舞,洒落的玫瑰飘进窗。我从梦中醒来,是谁擦去我的眼泪,是谁吻了我的嘴唇。啊啊啊……风吹进我的窗来,洁白的窗帘扑闪。我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我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茫茫黑夜,只有窗帘扑闪,我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
我静静地听完,随即站起来。我掀起挂在窗上的风景画。就在那时,我感到肌体僵硬。窗外的窗内也站了一个人。楼近在咫尺,两人短目相接。是个女人,一袭的长发,整个人像大理石雕塑一样,沉寂在窗前。明亮的灯光把房间一切照得很亮,而使她成为一张剪影,印在窗户上。
女人看到我,也应该看到我房间的一切。我感到意外,连忙把风景画放下。心在怦怦地跳着,鬼知道怎么这样巧。难道我们都在听那首歌?说不定歌声就是她屋中的唱机放的。
看来睡不着的人不单单我一个。女人的面貌并没有看清楚,但美丽的倩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多多少少,极像一个人。该是陈家默,一副梦魇似的哀愁,我这样想。
一个在深夜苦睡不着,站在窗前沉默遐思的女人多少没有那么简单。她该是为了什么?丧夫失子,陈家默式的悲剧?或是恋人远去,如歌中所唱等待伊人?标准的思妇怨女!寂寞如潮,寂寞的人难免心灵相通,我深深地呼吸,那寂寞化成的空气深入五脏六腑。
陈家默呢?此时的她也是伫候在窗前?她那一边看不到珠江,也该是一幢楼。难道,就在她沉默遐思时,对面也那么巧有个男人打开窗户,原本想吸一支烟,可就在这时,他们互相看见。男人噙在嘴角的烟悄然落下,所有的一切都凝成一幅画,这该是一幅富有情致的珍品吧。
我为自己冲了一杯袋装咖啡,陈家默的样子清晰地立在眼前。不言不语,就是站在对面盯着我看。她心中该有几多寂寞啊,一个人活在仙人掌的荒漠中,一定浑身是刺。她一定会魔化,成为一支畸形的仙人掌,里面是绿色的汁液,外面是白花花的针刺。
我僵硬地坐着,咖啡的焦枯味在飘散。明天我应该看看她,夏天快到了,仙人掌快开花了吧。
“客卿,你别离开我,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浪子呼叫起来。
我愣在那里。这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呼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也格外让人清醒。
做了什么样的梦?一场真实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