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几家报刊上发表了两篇短文、几首小诗,集了稿费请陈家默喝晚茶。龙腾小说网 Ltxsfb.com
正宗的潮州茶馆,那里的小姐都有一手好茶艺。看她们炮制功夫茶,简直就是享受。了六十多块钱一小包的铁观音,小姐就坐在一角沏茶。单看葱白小手合上玉白茶杯,还有古色古香的茶具,一切都很精巧,人的心都开了。
饮茶是中国的,有道家的意境。人嗅一嗅茶香,不觉中忘我沉醉。而喝咖啡却没有这种意境,西式的雅致只是外在,这与西方艺术相一致。他们通过制造安静的环境来寻得一时小憩,而我们却是通过忘我的意境来避开尘世袭扰。
我一直看小姐展示茶艺。有些忌妒古人,那些文人雅士三两朋友,一盏茶水,就能安逸于山林之间,实不简单。陈家默一直看着我。
“入迷了,干脆找一个娶回家,那就可以天天看了。”她嘲笑我。
小姐脸微微地红了。我感到不好意思,就让她离开。
“我看了,你不是请我喝茶,而是来看小姐的。”陈家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那里,你不觉看她们泡茶就像在享受艺术?”
“要不我建议你娶一个回去。”
“唉,想娶一个,可人家那会看上洒家。”我说笑。
“试一试,我来问她?”
“拉倒吧,没钱没地位又没房子,等着她们向我呲牙咧嘴。”我笑了。
陈家默也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是啊,一个男人在这个城市中没有以上的东西,那么他将一无所有。这个城市再繁荣再发展,而他不过是一只候鸟,一叶浮萍,始终不属于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也不会属于他。女人还没有什么,她们只要漂亮就行。青春的价值在女人身上更为明显,她们因年轻而活得丰富。相反,青春是男人辛酸的开始。
我拿了紫砂陶壶,端详上面的铭刻。字很草,但依稀可看出是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下阕没刻写,只在空白处刻一树梅花。我为两人倒茶水,想学那小姐,可手发抖,茶水落在大理石桌面上,琉璃一样滚动起来。陈家默看了笑了。我只好随意地满了杯。
人嗅了嗅茶香,这才饮尽。实际我不会品茶,不知其间的茶色和水质,只知茶到口有些苦涩,入喉咙不过些许温热。
陈家默拿了茶壶,熟练地给我斟满茶水,她动作娴熟,与那小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立马叹服,她只看一遍就能生巧?
“你是哪里人?”
“潮州人。”她不经意说。
“你会是潮州人?”我惊异,原以为她是湖南人。在我眼里,所有挺拔、秀气、漂亮的女人都是北方人,至少有北方血裔。当然所谓的北方人只是相对广东而言,江浙女子更为奇艳,湖南妹子也不错。
“怎么不像?”
“那倒不是,只不过一直以为你是北方人。南方人好像没你这样漂亮的。”我及时恭维她。
“那我是例外了。”她笑了。
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描述,只是盯着她看。她那双纤手在黑色大理石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可爱,兰花指微翘,娴熟地取茶,洗茶,斟茶,展示她的手艺。我有些惊呆,心间莫名地激动。我把她的手握起,吻了一下,那手上似乎也散发茶的香气。
“刚才,你是不是也想吻那小姐的手?”陈家默连忙把手抽出,一脸嘲弄。
“那里,这不同的。”我笑了。
在她指导下,我也练习一遍,自感悟性太差。
吃了茶后,我们闲聊几句。
“这几天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谁?”陈家默不经意地问一句。
她指的是浪子。我想起浪子那天说:我怎么一看到这个女人,就感到心中撂了一块石头,让人心疼。我原以为美丽的女人应该是欢乐幸福,而她不快乐。一脸的哀愁,就像画中的古典美人,不曾开心地笑过。
“是个朋友,我们一见如故。”
“他有些像我丈夫!”陈家默庄重起来,神色黯然,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真的,是很像。高高大大,一副阳光的样子,脸上也有那种甜美的微笑,还有会笑的眼睛。他该是善良的,也该是快乐的,可偏偏没有看透人世。他乐观向上,处事也积极进取,可他选择自杀。你说,像你那位朋友,有那么多的优,又怎会自杀?我现今这么多的痛苦,就没有想到自杀,可偏偏他们会那样。他生前该有什么东西卡祝蝴,让他想不开?”
我感到有些沉闷,看着她不知怎样安慰。她从手提包拿出香烟,抽出一支。只听打火机咔哒一声,蓝色的火焰把她的脸映得诡异。
我该说什么呢?是啊,浪子式的人又如何会自杀?我这个把生死看得很淡的人,可以坦然地死,却仍在苟且偷生,偏偏他们会死。
“实际有许多东西,我们应该忘掉。他们选择死也许恰为了生。人的存在,是多种多样。一些人活着,可是他们已经死了;一些人死了,他们还活着。”我这样说,只是引述臧克家的诗句而已。
“可是他们死了,注定什么也留不下。倏忽之间他们就会被遗忘,他们注定仅仅是人间的过客,甚至过客也不是。”
陈家默能看到这一,为什么不能遗忘他呢?大多数人都是人间过客,又何必在生死上较劲?
“可在我看来,脸色苍白比灵魂苍白伟大,仅这一他们死亡就比大多数人来得坚强。”我并不明白自己的话。据说鬼魂的脸是苍白的,他们在黑暗中飘来飘去。可是活着的大多数即便灵魂干枯,仍将苟安于世,他们害怕死亡。能够直面死亡的人,多少让我佩服。
陈家默盯着我看,幽暗的眼睛饱含泪水。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不知所措,避开她的眼神。
“我该对他太信任,所以并没有了解他。我对他的苛刻也许使他痛苦,这该是我的错。”她缓缓地说,喷吐的烟圈把她笼罩,给人悲世沧桑的郁闷。
是的,有时一个人的错比错误造成的后果更让人牵肠挂肚。事情过去很多年,所有的细节都变得模糊,可自己的过错永远清晰,也不管这究竟是不是错,与后果有没有因果联系,它都像一个钉子,把人钉在忏悔的十字架上。
“或许,死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可以解脱。他若地下有知,因他的死让你痛苦不堪,他会不安的。”
她呆了良久,问我:“你说,人真的有魂吗?”
我一时茫然起来,感到不可思议。当年祥林嫂问鲁迅,人有魂吗?而今两个时代,却有同样的问题。
我该怎样回答?我盯着她看。这些天,我以为了解她,可是现在知道我们仍是陌生人,她仍然不可捉摸。
她就像一尊雕塑,外在栩栩如生,却看不透里面。是哀痛,是苦楚,她的脸愈加苍白,心里的伤痛该是越来越深。哀莫大于心死。我有不良的预感,她会在一瞬间离我而去。即便不能,她的魂灵也会游离出去,只留下僵硬冰凉的身体。尘世间还有什么伤痛?丧夫失子,这一切都与一个美丽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该说什么,该怎样来安慰她?我曾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被暴雨淋湿了翅膀,在潇潇的风中挣扎一夜,可黎明时,它已落到泥淖中死亡。
“有,那也该是隔世,与你我无益无害。没有,死也就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时间问题。”我感觉,与一个忧伤的人在一起,忧伤并不能感染你;相反,你为了安慰她,倒让自己乐观起来。可是当我说完话,忽感到耳畔刮过一阵冷风,不觉打个哆嗦。冥冥之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吓了我一跳,鬼魂会在不觉中带走他想得到的东西。
她不再言语,掐灭了烟头,一股刺鼻的白烟让我咳嗽一下。
“再要些心吧?”我说。
“佑南,你说我会高兴起来吗?”她盯着我看,也许希望我肯定地答复。
“你说过,人都会独自走过一片沙漠。忧伤是生活的味剂,它不可能是正餐。我们都会高兴起来。”我打了保证。
“那是否应该忘记他?通过忘记能够得到快乐吗?”
我不知怎样回答。明明喜欢的东西会忘记吗?忘记就是幸福?我不得不考虑。真是这样,那大多数人是通过遗忘才找到快乐的。只有遗忘、忽略,人们才能适应生活和现实。
“也说不上忘记,只是自然而然罢了。就这样。”我耸耸肩。我们原本想散散心,不料有如此的伤感。
“佑南,你说我傻吗?”
“人都会傻的,傻没有什么不好。我就很傻。”
陈家默又抽出一支烟,了火。吐出的烟圈升腾起来,像游离出的魂魄,袅袅地散去。
“是的,人都很傻。”陈家默肯定地说。
我喝下最后一杯水。那时陈家默一脸平静,只是忧伤还在。
“把你那个朋友介绍给我!”她说。
我一脸惊愕!
为了尽快赶完历史方面的书稿,浪子搬来与我同住。因对浪子的敬仰和喜爱我欣然应允。
我让他看陈家默的校旱。浪子开始一笑,随便地翻了一下,也许因某个字眼吸引了他,他端正地坐下来,就从那个字眼处往下看。
“你会感动的!”我为他泡杯咖啡。
他一句话也没说,认真地看下去。只不过书页翻得很快,有一目十行的神速。几支烟的功夫,他看完了。这里需要说明,我很少吸烟,曾经在愁闷中吸过。但这些天和陈家默静坐,看她吸烟得悠然,偶尔也会向她要上一根。
“她很有才气,作品写得大气,感伤中透着力度,让人在不觉中沉静下来。仔细品读,感到一条暗流奔腾不止,时不时汹涌着浪花。”浪子沉浸在校旱中。
“她说不定从事的就是写作。她拿来让我给胡老板,我怕浪费了作品,就私自留下。”
“不会吧,你们相处这么久,你连她做什么都不知道?”浪子不相信我的话。
“那你说,我们也相处这么一段时间,我们彼此又了解多少?”我笑了笑。在这个城市我们不觉中变得自我,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隐私、秘密。
浪子盯着我看了一眼,随后狡黠地笑笑。
“我想见见她,和她好好谈谈,早想认识认识。”浪子看着我,随后又补充一句:“你该不会介意吧!”说着,脸上布满诡秘的笑意。
我也一脸坏笑。“我怎会介意,我们不过是头之交而已。”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撒谎,我对浪子原本很坦诚。
我走出房间时,有些伤感。像小时候一个人看雪花飘落,就那样纷纷扬扬,随后化成校寒滴。那时人傻乎乎的,朦胧而又确切地有忧伤。也像与朱文君分手后,那个冬季下了场大暴雨,这在北方很少见。我在教学楼八楼,傻傻地盯着外面。雨打在玻璃上,珠圆玉润,就在瞬间滚落不见,只留下潮湿的印痕,我说那是情人的眼泪。就那样木然地站了一个下午。这些感触都很深刻,这么多年,不经意就会想起来。
我忍不住忌妒浪子,他不曾言语,就吸引了陈家默。现在,他也为这个女人热血涌动。我是这样感觉,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敏感。
我不知那疯了的仙人掌、仙人球为什么要开如此娇艳的花朵,嫩黄色,火红色,都很醒目,让人油然地感动。这些生活在沙漠中浑身是刺的精灵,偏偏有如此美丽的释放,简直是妖艳的诱惑。
当我推门进去时,陈家默正倚在窗口,叼着烟卷,喷云吐雾。这成了习惯,她说为了减肥。而我习惯抽烟后,说为了思索。确实,在升腾的烟圈里,一切似是而非,人被一种淡淡的忧伤笼罩,各种想法像水流一样涌来,时不时地出现逆潮,有时也让自己联想翩翩。
我在背后搂了她,亲吻她的耳垂。我感觉要失去她,以后她将在别人的怀抱里获得温存。我第一次在她的房间里如此放肆,背后是那片发疯的仙人们。
她感到很意外,扭头看我,那眼神很不寻常,她一把推开我。“谁让你进来,谁让你进来?”她吼叫。
我也很意外,不知道怎样刺激了她。她没告诉我不能进她的房间,虽然这是第二次走入;她也没有拒绝我的亲热,我们曾经很忘我,尤其在她最沉闷的时候,她会在半夜敲我的门。可现在,她发了火。
我很尴尬,一时摸不到头脑。就在转身离开时,我看见桌上有一个镜框,夹了一个男人的照片。我留心地看一眼,因房间光线黯淡,根本没看清楚,但还是感觉那个男人在对我笑。似曾相识的笑容,我感到他在嘲笑我。我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浪子装着若无其事,正在翻看陈家默的校旱。我也装着若无其事。有时候,我们会欺骗别人,也会掩耳盗铃式地欺骗自己。
浪子看得很认真,那本书确实需要认真看。
“故事很老套,但是挺有新意。情节跌宕起伏,文采也不错,笔法相当老练,言语之间笼着淡淡的哀愁,简洁的语句陈述一个物欲的世界,这些都让我很喜欢。这个时代多出才女呀!”浪子感叹道。
“是啊。文坛现在也是阴盛阳衰,你看池莉,王安忆,不仅书写得好,在影视圈也大红大紫;台湾也有些小女生写出畅销书来。而男作家一个个显得老气横秋,倚老卖老。”我只是随便地附和浪子。心情有些差,噎在肚里很难受。
浪子笑了。“可说深度,女作家还是达不到男作家的水平,都太小家气,也太自我。男人写作靠激情,女人写作靠技巧,我想这是男女作品差异的所在。”浪子似乎反对我的看法。
我原想争执下去,舒缓一下心情,可是浪子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就用江浙俚语唧唧歪歪地说起来,我一句话也没听懂。后来他挂了机,冲我微微一笑。“我需要回去一趟,明天再过来。”
“有急事?那我送你。”我正需要一个人好好呆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