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从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
群饿虎啖羊羔。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
是,且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摺
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把我们公人
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无忌惮!”
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
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
次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在于
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
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大尹喝道:“你
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见在吉利桥下王主人楼上。”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
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差人袁子明来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惊,连忙
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你同铁头早去承
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
此时不见回来,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
晚不见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娘
子,前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将王主人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道:“白娘
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覆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问了,道:
“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伺候归结。
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库
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巾、绦环、
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
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里,
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如何看做落?”
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
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发镇江府牢城营
做工。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
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
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就买酒饭与两个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
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说许宣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李克用家,
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公
人同许宣慌忙唱个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在此。”主管接了,
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是许宣?”许宣道:“小人便是。”
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饭,分付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钱,保领回家,
防送人讨了回文,自归苏州去了。许宣与当直一同到家中,拜谢了克用,参见了
老安人。克用见李募事书,说道:“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
做买卖,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
心中欢喜。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
本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着自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了许宣,心中不悦,
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计,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
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我机谋了!”应道:“好便好了,只
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做,小主儿
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
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傍听得此言,私对张主管说道:
“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如何背
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们后生家,晓得甚么!”
天已晚了,各回下处。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外面前嫉妒你,你
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道:“多承指教!我和
你去闲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
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
许宣道:“多谢老兄厚爱,谢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
“晚了路黑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
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谁家泼男
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
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
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骂道:
“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
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和
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
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了?
主人都说你同青青来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听得
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着,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
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连累你两场官事,也有何面
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
与你情似泰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
年谐老,却不是好!”许宣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
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次日,来上河五条巷王公楼家,
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到这里。”一一说了,道:“我如今搬回
来一处过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说。”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来王
公楼上。次日,茶请邻舍。第三日,邻舍又与许宣接风,酒筵散了,邻舍各自
回去,不在话下。第四日,许宣早起梳洗已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
舍,去做买卖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勿出门!”分付已了,自到店中
做买卖,早去晚回。
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忽一日,许宣与白娘子商量,去见主
人李员外妈妈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参见了他,也好日常走动。”
到次日,雇了轿子,径进里面,请白娘子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青青跟
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子,进到里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连忙来见,
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妈妈也拜了两拜,内眷都参见了。原来李克用
年纪虽然高大,却专一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
那员外目不转睛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道:“好个伶俐
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
俏。”酒饮罢了,白娘子相谢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这妇人共宿一宵?”
眉头一簇,计上心来,道:“六月十三是我寿诞之日,不要慌,教这妇人着我一
个道儿。”
不觉乌飞兔走,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
寿诞,可做一个筵席,请亲眷朋友闲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
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请帖。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
都来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廿来个。且说白娘子也来,
十分打扮,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
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着筵席。原来李克用吃虱子
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子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各各传杯弄盏,酒至半酣,
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分付腹心养娘道:“若是白娘子登东,他要进
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净房内去。”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
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间僻净房内去,养娘自回。
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皆休,则
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望后倒了。不知一命如何,先觉
四肢不举!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蟠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
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跤。众养娘扶起看时,
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老安人与众人都来看了,道:
“你为何大惊小怪做甚么?”李员外不说其事,说道:“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
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了。众亲眷主席,饮了几杯,酒筵
散罢,众人作谢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
计,一头脱衣服,一头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
子道:“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登东,他
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众人都在那里,怕妆
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这惶恐那里出气!”许宣道:
“既不曾奸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
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
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汉,我
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理?”
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之事,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许宣道:“亏
你说,只是那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这个容易。我明日把些银子,你
先去赁了间房子,却又说话。”且说今是古,古是今,各处有这等出热的,间壁
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次日,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
和去镇江渡口马头上,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
前后,俱已完备,选日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许宣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日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只见一
个和尚将着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
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道:“不必写名,我有一块
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开柜取出,递与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
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
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道:“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宣正开得店,只见街上闹热,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道:
“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内闲走一遭?”许宣道:“我收拾了,
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宣连忙收拾了,进去对
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娘子道:“无事不登三
宝殿,去做甚么?”许宣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
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挡你不得,只要依我三件事。”
许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内去;二件,不要与和尚
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我便来寻你也。”许宣道:“这个何妨,都依
得。”
当时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径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
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猛省道:
“妻子分付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不妨事。他自在
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来。且说方丈当中
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方袍,看了模样,的是真僧。一
见许宣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万,乱滚
滚的,又不记得他,回说:“不知他走那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禅杖,自出
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寺来看,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
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间,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许
宣对蒋和道:“这般大风浪,过不得渡,那只船如何到来得快?”正说之间,船
已将近。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
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小。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不归?快
来上船!”许宣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业畜!在此做甚么?”许
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
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
下水底去了。许宣回身看着和尚便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
“你如何遇着这妇人?”许宣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
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
句: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汝因不识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
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夜不睡。
次日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
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他登东,我撞将去,不期见了这妖怪,惊得我死
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着,别作道理。”许宣
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过两月有馀。
忽一日,立在门前,只见地方总甲分付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
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馀小事,尽行
赦放回家。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
面许更新。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
根?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许宣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
,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小、
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
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宣,焦躁道:“你好
生欺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书来教
我知道,直恁的无仁无义!”许宣说:“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见今两日
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
不见回来,那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两
日了。”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鬟,见了许宣。许宣看见,果是白娘子、青青。许
宣见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了
一场。李募事教许宣共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去安身。许宣见晚了,怕这白娘子,心
中慌了,不敢向前,朝着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饶我的性
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
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宣道:“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
我到镇江府,你又来寻我。前日金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
了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怜见,饶我
则个!”白娘子圆睁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
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
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
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宣战战兢兢,半晌无言可答,
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
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宣吃两个缠不过,叫道:“却是苦耶!”
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拖了许
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许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了告诉了一遍。却
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张一
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时,里头黑了,半亮不亮,将舌头咶破纸窗,不
张万事皆休,一张时,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头在天窗内乘凉,
鳞甲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身便走。来到房中,不说
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
过了一夜,次日,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道:“你妻子从何娶来?
实实的对我说,不要瞒我!自昨夜亲眼看见他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
不说出来。”许宣把从头事,一一对姐夫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这等,白
马庙前一个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来到白马庙前,
只见戴先生正立在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见谕?”许宣
道:“家中有一条大蟒蛇,相烦一捉则个!”先生道:“宅上何处?”许宣道:
“过军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两银子道:“先生收了银子,待
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来。”李募事与许宣自
回,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内,问李募事家。人指道:
“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
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
么?”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
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
两银子,说捉了蛇后,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
“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捉蛇?只
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条蛇有何难捉!”
娘子道:“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罚一
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个弯,走进去了。那先生
手中提着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条吊
桶来大的蟒蛇,连射将来,正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望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血红
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脚,一口气跑
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与许宣。许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
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付还李募事道:“若不生这双脚,连
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急急的去了。许宣道:“姐夫,如今怎么处?”
李募事道:“眼见实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
处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然去了。”许宣无计可奈,只得应承。
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许宣
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甚么捉蛇的来!
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
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则声。将了票子,闷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
着了张成,随即袖中取票时,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回来时,那
里见!正闷之间,来到净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分付来:
“倘若那妖怪再来杭州缠你,可来净慈寺内来寻我。如今不寻,更待何时!”急
入寺中,问监寺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
来。”许宣听得说不在,越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
人,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
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许宣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万口,只
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
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性命也休了。许宣见了禅师,
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师道:“这业畜在何处?”许宣把上项
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直到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于袖中取出一个
钵盂,递与许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地将此物劈头一罩,
切勿手轻,紧紧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说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的骂道:
“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
的,许宣张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住,不见
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住。只听得钵盂内道:
“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许宣正没了结处,报道:“有
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宣听得,连忙教李募事请禅师进来。来到
里面,许宣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么,念毕,轻轻的揭起钵
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
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
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
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
又问:“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
鱼,一时遇着,拖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禅师道:“念
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
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吾发落!”须臾,
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刺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
长,向地拨剌的连跳几跳,缩做尺馀长一个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
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
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
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
且说禅师押镇了,留偈四句:“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言偈毕,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
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惟有许宣情愿出家,
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
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四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