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对鸳衾凤枕。不施朱粉,似春归欲谢庚岭梅花;瘦损腰肢,如秋后消疏隋堤杨
柳。每遇花辰月夕,感旧悲哀,寝食失常。不幸寝疾,伏枕月馀,遽尔不起。老
母遂卜吉葬于燕子楼后。
盼盼既死,不二十年间,而建封子孙,亦散荡消索,盼盼所居燕子楼遂为官
司所占。其地近郡圃,因其形势改作花园,为郡将游赏之地。星霜屡改,岁月频
迁,唐运告终,五代更伯。当周显德之末,天水真人承运而兴,整顿朝纲,经营
礼法。顾视而妖氛寝灭,指挥而宇宙廓清。至皇宋二叶之时,四海无犬吠之警。
当时有中书舍人钱易,字希白,乃吴越王钱镠之后裔也。文行诗词,独步朝野,
久住紫薇,意欲一历外任。遂因奏事之暇,上章奏曰:“臣久据词掖,无毫发之
功,乞一小郡,庶竭驽骀!”上曰:“青鲁地腴人善,卿可出镇彭门。”遂除希
白节制武宁军,希白得旨谢恩。下车之日,宣扬皇化,整肃条章;访民瘼于井邑,
察冤枉于囹圄;屈己待人,亲耕劝农;宽仁惠爱,劝化凶顽;悉皆奉业守约,廉
谨公平。听政月馀,节届清明。既在暇日,了无一事,因独步东阶。天气乍暄,
无可消遣,遂呼苍头前导,闲游圃中。但见:晴光霭霭,淑景融融,小桃绽妆脸
红深,嫩柳袅宫腰细软。幽亭雅榭,深藏花圃阴中;画舫兰桡,稳缆回塘岸下。
莺贪春光时时语,蝶弄晴光扰扰飞。希白信步,深入芬芳,纵意游赏。到红紫丛
中,忽有危楼飞槛,映远横空,基址孤高,规模壮丽。希白举目仰观,见画栋下
有牌额,上书“燕子楼”三字。希白曰:“此张建封宠盼盼之处。岁月累更,谁
谓遗踪尚在!”遂摄衣登梯,径上楼中,但见:画栋栖云,雕梁耸汉,视四野如
窥目下,指万里如睹掌中。遮风翠幕高张,蔽日疏帘低下。移踪但觉烟霄近,举
目方知宇宙宽。
希白倚栏长叹言曰:“昔日张公清歌对酒,妙舞邀宾,百岁既终,云消雨散,
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叹。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报建封厚遇之恩,
虽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乐天诗中,犹讥其不随建封而死?实怜守节十馀年,自
洁之心,泯没不传。我既知本末,若缄口不为褒扬,盼盼必抱怨于地下。”即呼
苍头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调长篇,书于素屏之上,其词曰:“人生百岁能几日?
荏苒光阴如过隙。樽中有酒不成欢,身后虚名又何益?清河太守真奇伟,曾向春
风种桃李。欲将心事占韶华,无奈红颜随逝水。佳人重义不顾生,感激深恩甘一
死。新诗寄语三百篇,贯串风骚洗沐耳。清楼十二横霄汉,低下珠帘锁双燕。娇
魂媚魄不可寻,尽把阑干空倚遍!”希白题罢,朗吟数过,忽有清风袭人,异香
拂面。希白大惊,此非花气,自何而来?方疑讶间,见素屏后有步履之声。希白
即转屏后窥之,见一女子,云浓绀发,月淡修眉,体欺瑞雪之容光,脸夺奇花之
艳丽,金莲步稳,束素腰轻。一见希白,娇羞脸黛,急挽金铺,平掩其身,虽江
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风韵。希白惊讶,问其姓氏。此女舍金铺,掩袂向前,叙礼
而言曰:“妾乃守园老吏之女也。偶因令节,闲上层楼,忽值公相到来,妾荒急
匿身于此,以蔽丑恶。忽闻诵吊盼盼古调新词,使妾闻之,如获珠玉,遂潜出听
于素屏之后,因而得面台颜。妾之行藏,尽于此矣。”希白见女子容颜秀丽,词
气清扬,喜悦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听子议论,想必知音。我适来
所作长篇,以为何如?”女曰:“妾门品虽微,酷喜吟咏,闻适来所诵篇章,锦
心绣口,使九泉衔恨之心,一旦消释。”希白又闻此语,愈加喜悦曰:“今日相
逢,可谓佳人才子,还有意无?”女乃款容正色,掩袂言曰:“幸君无及于乱,
以全贞洁之心。惟有诗一首,仰酬厚意。”遂于袖中取彩笺一幅上呈。希白展看
其诗曰:
人去楼空事已深,至今惆怅乐天吟。非君诗法高题起,谁慰黄泉一片心?
希白读罢,谓女子曰:“尔既能诗,决非园吏之女,果何人也?”女曰:
“君详诗意,自知贱妾微踪,何必苦问?”
希白春心荡漾,不能拴束,向前拽其衣裾,忽闻槛竹敲窗,惊觉,乃一枕游
仙梦,伏枕于书窗之下。但见炉烟尚袅,花影微欹,院宇沉沉,方当日午。希白
推枕而起,兀坐沉思:“梦中所见者,必关盼盼也。何显然如是?千古所无,诚
为佳梦。”反复再三叹曰:“此事当作一词以记之。”遂成《蝶恋花》词,信笔
书于案上,词曰:
“一枕闲欹春昼午,梦入华胥,邂逅飞琼侣。娇态翠颦愁不语,彩笺遗我新
奇句。
几许芳心犹未诉,风竹敲窗,惊散无寻处。惆怅楚云留不住,断肠凝望高唐
路。”
墨迹未干,忽闻窗外有人鼓掌作拍,抗声而歌,调清韵美,声入帘栊。希白
审听窗外歌声,乃适所作《蝶恋花》词也。希白大惊曰:“我方作此词,何人早
已先能歌唱?”遂启窗视之,见一女子翠冠珠珥,玉珮罗裙;向苍苍太湖石畔,
隐珊珊翠竹丛中;绣鞋不动芳尘,琼裾风飘袅娜。希白仔细定睛看之,转柳穿花
而去。希白叹异,不胜惆怅。后希白官至尚书,惜军爱民,百姓赞仰,一夕无病
而终,这是后话。正是:
一首新词吊丽容,贞魂含笑梦相逢。虽为翰苑名贤事,编入稗官小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