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众人一同起程,六七日后使人湖湘省界。这几天功夫,德贝勒孙怀玉和层军三人对那湖湘总督之子梁士伦,讨厌到了极,颇悔此次同行。那天晚上,一同欧宿在常德。
常德府位后流水下流左岸,东控洞庭,西扼五谷,形势极为险要,驻有八旗和绿营,提督也驻节于此,可见重要。
梁士伦拿出公子身份,包了那客店整座跨院,本来住下的客人,也硬生地轰走。
三人觑个空,走出客店,径自寻地方吃饭。屈军大大埋怨道:“你们看,这小子一味逞威风,臭俗不堪,亏得你们两位忍耐得住,依我说,明儿赶紧分手,少看些丑态。”
德贝勒笑道:“我却觉得不负此行,数日来厌烦得连心事也丢开了,算他一功。”
孙怀王道:“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我们有制他之道,待访查实了,这小子便尝到滋味了。”
“当日你不冲出去,我也不必动手,救了这小子一命,真是冤枉!”小阎罗屈军犹自咕俄。
“我们已经吃饱,不如到街上散散步,看看本府风光,你们怎样说?”德贝勒首先提议。
那两人并无异议,会帐出来街上,信步所之,但觉一片承平繁华气象。三人间知本地驻军,不敢滋事扰民。德贝勒道:“这布提督大人我认得他,闻说治下甚严,军纪明肃,果然不讹——”
这对华灯已上,人声喧逐,三人左图右盼,相当畅意,渐渐走到城西,那儿都是古旧的房屋,陋巷矮屋,显然是贫民住区。
孙怀王道:“我们往别处走吧!这里路坏屋小,没有看头!”
德贝勒仁步回顾,“好吧!这儿陪谈得很,教人瞧了心里不舒服三人正要回步,忽然右边一条巷中,人声喧叫,似乎听到有人大声喝叫:“抓住它……”
又有人叫:“打死它——”
德贝勒闲心一动,带头走向巷中,只见转角处冲出一团黑影,急审而来。
小阎罗届军在身后一眼瞧见,赶快迎在头里,攀然伸手一抄,原来是头俄狗,日中还伤着一块猪肉。这刻让届军夹颈抓起,四足离地,急得“汪汪”犬吠,口中的肉便掉下地上。
转眼工夫,那头追出几个人,一见那狗让屈军抓住,不觉大喜高叫:“朋友别放手……”叫声中,已来到三人面前。
三人打量一眼,只见那几个人全是补缀被动技在身上,手脚粗大,面目黝黑,显然是贫苦的粗活工人。他们也看到这三人身上十分光鲜,而且气度雍容,十分斯文,一齐愕住。
屈军道:“各位要捉这匹大么?这不是……可要小心,别教它咬着手……”他一面说,一面提大送到那些人面前。
那些人见他们和气,其中有两人便动手来拿,一个带有索子的,打个活结,套在那匹大的脖子上,再用杆棒挑起。
那些人除了不知哪个在旁边道谢一声之后,便同时集中注意在那匹大上,似乎对这头俄大十分不满,非得之而甘心不可。又有人从地上捡起那方猪肉,喜笑道:“郑大婶的猪肉在这儿,不曾给这狗吞了孙怀玉插嘴道:“这匹犬是谁养的?为什么惹动各位穷追?”
一个人答道:“这头狗是无主野狗,近来常常到我们这儿来偷食,我们早想把它宰了,不过老是提它不着。今晚郑大婶好容易买了这儿肉,却让这大行走,郑大婶叫将起来,所以我们一直追下来……”
三人各自明白了其中缘故,当下便想回身离开,只听有人大声道:“这方向找回来,郑大婶不知怎样高兴哪!天可怜儿,我敢相信她有好些年未买过肉吃了……”
众人一同大声哄笑,声音中充满了庆幸快活情绪。又有人道:“若在十年前,大婶未曾含冤受屈,这方猪肉算得什么?也不需我们苦追了……”
随着语声笑声,那些人一径走向巷中。德贝勒拦住两人,值:“我们这番可碰见不平之事了!怀玉,你要不要管?”
孙怀玉同意了,于是三人一齐转身,跟着那些人,走出这巷子,尽头处是一块旷场,四下连着低矮的屋子,地上积水成洼,大概是没有阴沟疏泄之故。果皮纸屑等等,到处都是,十分肮脏。
那些人在最边一间破屋前停步,歇了一会,一哄走了,仿佛一同去烹煮这匹大似的。一个褴褛妇人,在他们后面大声道谢着,手中还拿着那方猪肉,显然是他们所说的郑大婶了。
三人走过去,郑大婶正要回到屋中。孙怀玉叫反“郑大婶……”
她回头张望,天色昏暗中,看不大清楚,答道:“是哪一位大叔呀?真是有劳你们了,那匹狗真可恶……”她咦叨着,走上几步。在四周微弱的灯光下,看清了三人面目,不由得愕住,下面的话说不出来。
孙怀玉微笑抱拳,柔和地道:“大婶你奇怪吗?
你认不得我们,我们却认得你——”
郑大婶呐呐道:“大叔你……是从郑家镇来的?乡下发生什么事吗?”
德贝勒的眼光越过她,看到屋中走出一个小女孩,年纪大约在十二三岁之间,长得面目清秀,没有半住在这种地方,那种特有肮脏的样子。他只需一眼,便可以断定是郑大婶的女儿,因为她们是那么相似,甚至连面上那股神情。
只听孙怀王道:“不是,我们不是从郑家镇来的。我们路经常德,暂歇一宵。无意中走过那巷口,听到人声,跟着瞧见窜出一大,便将那大截住,交给他们。后来似乎听到大婶有困难,所以我们便跟来了。敢问大婶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冤屈的事?”
郑大婶定睛瞧着他,忽然法然梯下。孙怀玉吃一惊,忙道:“大婶有活清说,不必悲伤,我们若能尽力,一定竭力办到——”
她抹泪道:“妇人自家想起一事,故此悲伤失礼,请大叔勿怪。唉!多谢大叔们好心,可是不说也罢!”说着话间,那眼泪又掉下来。
孙怀王诚恳道:“大婶,你不妨说出来,多个商量,总不会有s!”
郑大婶慢慢揩眼泪,忽然失声,手中的猪肉也掉在地上。屋中出来那女孩连忙拾起,拿回屋去。她拍咽道:“若是妇人的儿子还在,现在大约跟大叔长得差不多了。而且,也不致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忽然发觉语中有病,忙补充道:“大叔别见怪,妇人心中悲伤,故此说错话……”
孙怀玉员知她将自己比作儿子,有吃亏,但自然不能因此怪她,道:“大婶你说罢,我怎会怪你……”
郑大婶从泪光中瞥看三人,见他们的面上都是们然之色,又见他们气宇昂然,不似普通人家子弟,心中一动,说道:“既然大叔们不嫌,妇人便敢说出来。只因十年前先夫见吉,妇人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唤明礼,那时只有十岁,他……”她说到这里,不禁又掉下眼泪来,继续道:“他不久便不见了!先生在生时,并未和大伯分家,一同住在城外五里远的郑家镇,那儿要数我们这家为首富。当先夫死后,大伯数妇人无知,尽行吞没家产,只分了几块薄田和一座破屋与我母子三人。谁知不久,我那明礼儿也失踪了,只剩下妇人和两岁幼女翠翠,直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迫于无奈,终把仅有的回屋卖掉,搬到这城中来。妇人本有兄长居于城中,但他为人懦弱,不敢计较,妇人请他到衙门告官,他也不敢去。几年前他也死啦,于是,妇人便转徙到这儿来……”
德贝勒道:“大婶你为何不告到官里去,那样总会有个公道了断呀?”
郑大婶摇头道:“大叔有所不知,妇人虽见兄长不敢去街门,但归人却曾亲自告状,可是……
这年头谁不认得银子,妇人不但没把状告成,差还要打板子哩!咳,这年头……”
德贝勒忍不住道:“大婶你可以告到省里去呀!不然,等第二位知府再告,也是办法呀!”
郑大婶道:“妇人都试过了,可是听说我大伯大堆的银子往宫里送,所以结果总不受理——”
“要是你的儿子还在,”孙怀玉恍然遭,“他现在长成了,就可以想办法告状伸冤了!怪不得他会失踪啦!”
德贝勒怒道:“这样说来,我们非管这件事不可。大婶,你后来怎样过日子的呀?”
郑大婶叹口气,道:“妇人会做什么呢?还不是靠十个指头,勉强捱到今日?”她的眼睛一红,又想掉泪,终于忍住,又道,*今天是翠翠她爹忌辰,妇人特地买了向,打算条把完,好给翠翠尝尝肉味,唉——她的苦也受够了……”
孙怀王从怀中摸出一锭黄金,约模有四两左右,放在她手中道:“大婶别要悲伤,这金子先拿去花用,迟些日子自然有消息……”
德贝勒也道:“我们要走啦!大婶你等着吧,过些日子必有使你满意的事情发生……”
三人不等她回答,急急转身离开。大婶怕是愕住了,竟然大半晌没有声息。到她失声叫唤时,三人都走出巷外去了。
德贝勒道:“终于让我们碰上含冤不白之事了,算是没白走一趟。这件事,待我想想看——”
孙怀玉开玩笑道:“我们去找梁公子,不就直截了当么?何须他求呢?”
屈军在鼻孔中嗤了一下,道:“他敢管才怪哩,这知府没有他老子做靠山焉敢胆大包庇?”
德回勒道:“如回京后再弄手脚,工夫花得太久了!不如我们去找布提督,请他督责知府开审此案,那就简单了。”
小阎罗屈军道:“提督大人管不着民政的事,我看不大妥吧!”
孙怀王笑道:“这个法儿满好,我们去吧!布提督是旗人,又以军功起家,权位赫赫,虽是文武殊途,料那知府不敢不从!”
于是三人一路打听着提督府,很快便到了府前。三人大模大样走到门前,那儿兵勇行械巡戈站哨,浮动着一种森严的气象。
一个旗牌官模样的军官走出来,抬眼见他们三人,似要走进府去,奇怪地停步望着他们。不过他倒算精明,见这三人气派甚大,不敢呵叱。
德贝勒见他是个满人,当下便用满洲话向那军官道:“我们是从京里来的,要见提督大人,相烦进府通报一声!”
那军官的气馁了,客气地问道:“阁下贵姓名,卑职立即通报德贝勒挥手道:“你便说京里有人来,布华还会不见么?”
那军官吃了一惊,连忙过府通报去了。原来刚才德贝勒直呼布提督的名字,教他如何不惊。布提督员是旗人将领,但以裕亲王的德贝勒荣看来,却不能算是什么。况且德荣与主亲王——后来的乾隆皇帝——甚是友善,眼看宝亲王一登位,便会将自己封为亲王。细说起来,德荣在京中的势力地位,比之其他贝勒,也自大有不同。
一会儿,府中有人暴声说话,传将出来,隐约听到是说:“……
是什么人?敢不把我布华放在眼办……”
德贝勒微笑一下,大声道:“布大将军,是鄙人来叩见大人哩……哈,哈!”
布提督大踏步走出来,只手按住剑柄,甚是威风,一见是德贝勒,还有孙怀玉,他也是认得的。不觉惊呼一声,笑道:“呵,呵,是二爷来啦!还有孙公子……快请进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德贝勒趋前一步,挽住他的臂膀,笑道:“元戎大人,我们彼此免礼,且人府去,我有些话对你说——”
四人一齐进府,那旗牌官见到这情形,不觉暗幸b己精明,没有惹出是非。
在小花厅中,四人各自落坐,香茗冲上来,一同细呷。布提督道:“贝勒爷与孙公子此来,敢是京中有甚消息变故?抑是壮游天下,偶过小地?”
德贝勒道:“你还没忘了当年我说要壮游天下的话!京中并无大故,只是宫中不免仍有小惊,却无大害。我等在路上交结了一位公子,附他驻尾,来游湖湘之地——”
布提督笑道:“贝勒爷要附取尾的人,怕非宝亲王殿下不可了!”
德贝勒摇摇首,道:“我们与湖广总督的儿子萍水相逢,便跟他一齐走,看起来他的架子不小,而人家也真怕他呢!”
布提督于笑几声,没有置答。这便是官场上官官相卫的诀窍,对自己无益之事,决不肯为。故此他并不说及那湖广总督的好歹。
德贝勒迫他道:“你对那位梁大人不置一词么?想来你们感情不错——”
布提督忙笑道:“贝勒爷别冤我,猜想他是文官,负责民刑政事,彼此间能有什么往来?更谈不到感情!正因此故,我才不便置辞孙怀王故意头道:“布大人此言有理,贝勒爷不可开这种玩笑!”
德贝勒道:“好吧!闲话休题,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肯不肯?”
布华离座道:“贝勒爷有命,何敢推辞?就请贝勒爷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