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父老传说,武林但有所谓的“练武奇才”,他们生来就有一种天赋,远比常人会来练武。平常人无论用了什么法子、费了多少苦心,都无法练到他们这种境界。
天下高手多如过江之鲫,不过众所公认的“练武奇才”,便是苏颖超。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是因为没有人见过他练剑。每回苏颖超现身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仰望浮云白,好似发着呆,可一出手便是上乘剑法,所以世人都把他当成了练武奇才,以为他生来聪明,总能不劳而获。
这“练武奇才”最让人称羡之处,便是“不劳而获”。别人辛苦练破头,他放屁便能当神仙。一觉梦醒,身在力大,让人又恨又妒。只是不论此说是真是假,在苏颖超而言都是个误会。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个时辰,苏颖超无时无刻不在算,从早到晚,他状似打盹睡觉、无所事事,实则脑海里刀光火石,不住准算敌招敌剑。若非这般绞尽脑汁,他凭什么找到敌方的破绽?故而说,苏颖超没有不劳而获,他也不是练武奇才。任何人只消一天算十二个时辰,一年算上三百六十五天,接连十年之后,自也能成为似他这般的“练武奇才”。
苏颖超不是真正的练武奇才,那“郁丹枫”呢?相传此人是武当后起之秀,练成了百年失传的“纯阳功”,如此无师自通,震古铄金,该算是练武奇才吧?
郁丹枫自己明白,他之所以练成了“纯阳功”,所恃这并非是得天独厚的天资,而是秦霸先留下的秘籍。因而他绝非“练武奇才”,任何人只消照本宣科、依样画葫芦,自也能练到他的绝内力,却是何奇之有?
其实不只郁丹枫,算不上“练武奇才”,连秦霸先也不算。他之所以能破解“纯阳”,靠的是他读颇万卷书,胸怀古今一切道藏,故能找出练就“纯阳”的的秘法,所以说任何人只消一天读上十个时辰的书,连着十个寒暑日夜无休,自也能成为下一个“秦霸先”。
如此说来,世上没有练武奇才?不,天下当然有练武奇才,这问问伍崇卿便知道了。
伍崇卿小时候很矮很瘦,在学堂里老是被同侪殴打,于是他暗中习练“大力金刚指”,打算来日报仇,谁晓得私下偷练的结果,手指竟然肿得像葡萄,便给爹娘痛骂了一顿。其后爹爹亲自过来开导,崇卿也才明白一件事,原来“大力金刚指”不是人人能练的,除非是“练武奇才”,否则最好别碰。
作为天下第一大门派,少林寺向来有挑选弟子的秘法。以“大力金刚指”而言,初练时甚是容易,只消将白米置于槽中,指插米粒,日以十回,其后涂以药膏,便算了事。不过每到深夜时分,师父便会仔细察看弟子的手指,只消一有红肿之像,该生便得立时除名,以免终身残废。
从嵩山到莆田,少林每年入门生多达三万,可资质能过第一关的,不过三百,到了第二关,这三百人不再手插米粒,而是指插黄沙,此时受力远比白米更重,手指损伤也更大,至此,三百名弟子能过关着,不过三人。
从三万到三百,由三百中再捡“三”,虽说已是万中选一了,却还不是一定能保证练得成“大力金刚指”。接下来的岁月里,他们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拼命插着铁沙。十年后倘还没残废,那时他们便能捏金成印、以指倒立,成为罗汉堂的金刚法僧之一。
曾经连续十年,“大力金刚指”竟然宣告失传,因为所有弟子尽皆受伤,谁也撑不下去了。然而上推五百年,少林又有谁敢自称练全了“金刚指”?按达摩院秘法所言,“金刚指”一旦练到最上乘,手指纤细如玉葱,可以凌空出指、气能裂石,号称“如来拈花”。能与天下一切神功抗衡。然而走到少林里一瞧,谁的手指不是歪歪斜斜?原来早就变形了“小红脸,让爹瞧瞧,你是不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崇卿小时候的外号叫做“小红脸”,那时他听完爹爹的解说,不免吓成一个小白脸,立时逃之夭夭,再也不敢练武了。
该来的跑不掉,荒废了四年后,小红脸还是开始练武了,不过这回他知道自己不是“练武奇才”,随时会受伤,于是他事先想好了办法,他找了刑部高手,请教他们平日如何虐夹犯人的手指,却又不会让他们留伤?得到秘法后,小红脸兴高采烈,立时向自己下手,瞧瞧会发生什么事。
地狱的第一层,便是夹手指。三个月后,小红脸发觉自己的手指并未折断,反而长出来奇怪的老茧,于是他深受鼓舞,便用更可怕的法子折磨下去。
针扎虫咬,火烤冰镇,浸泡毒酒,地狱里的酷刑一样一样尝试后,在伍崇卿二十岁那年,他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一拳击破大圆石,两指一捏,轻易粉碎硬核桃。这也让他相信了一件事,世上确实有一个“练武奇才”,那便是他自己。
长江后浪推前浪,在接下来的千年岁月里,即使聪明如宁不凡、博学如秦霸先,他们总有一天也会被后人取而代之,却只有伍崇卿不可取代。因为他的天资无人可以模仿,那是一种血泪誓言,让他咬着牙,忍着泪,从而打破上苍为他设下的一切界限,完成自己的“真龙之体”。
伍崇卿心中坚信,他的天资空前绝后,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练武。现下他即将再次验证自己的资质,机会就在眼前。
三更鼓尽,万福楼里稀稀落落,客人早已走了大半,五楼处更是人去楼空,除了包厢里的卢云,以外,便只剩下了窗边的两名酒客。只见西首处是一名青年公子,他的眼儿大得像猫,此时双眼圆睁之后,望来更像是一面大镜子,照出了东首对座的情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对面坐了个年轻人,他身穿黑袍,竖指成三,正自放声狂笑,那模样当真目中无人之至。
“你……你……”苏颖超呆呆望着对座,骇然道:“你……你想练“三达剑谱”?”
“哈哈哈!哈哈哈!”伍崇卿笑得更欢愉了,他露出了森森白牙,道:“什么智剑、仁剑,我压根儿就不要……”说到此处,笑声止歇,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在“三达传人”的面上转了转,森然道:“我只要“勇剑斩天罡”!”
听得伍崇卿意在“勇剑”,苏颖超自是傻了,他张大了嘴,难以做声。
智剑屈敌,仁剑护身,勇剑斩杀,这便是宁不凡赖以击败“剑神”的绝技,其中“勇剑”一技便是传闻中的压箱宝,至今武林虽大,却是无人得见,却不知道此人是狂徒、是疯子,居然想染指传闻中的绝技?
当此惊愕一刻,苏颖超呆呆望着对座,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元宵深夜,万福楼里再次响起了笑声,,这回轮到苏颖超发笑了,他越笑越是难以抑制,好似见到了世间最荒唐的事情,竟而笑得眼泪渗出,声嘶力竭,几乎不支倒地。
伍崇卿冷冷得道:“你笑什么?”苏颖超擦拭眼角笑泪,喘息道:“没事,我……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好生可爱,忍不住想发笑。”
伍崇卿可怕可怖、可憎可恨,却容不得“可爱”二字,他听得对方言带讽刺,不觉沉下脸去,森然道:“苏君……伍某今夜来此,实已冒了生死大险……希望你别故作玩笑……”说话间撇眼过去,看那目光所望之处,却是桌上的那柱线香。
此时已过子夜,窗边香烟袅袅,那柱香早已烧过了大半,仅余下区区半截,卢云凝神远观,忽的心下一醒,忖道:“他这是在算计时光。”
看伍崇卿上来万福楼,第一件事便是在桌上拍落这柱线香,随即以袖剑将之引燃。当时以为他有意卖弄武功,可此际看来,这柱香恐怕真是拿来测度时光之用。想起伍崇卿自称“甘冒生死大险”这几个字,卢云与苏颖超自都暗暗惊疑,依此观之,一会儿线香燃尽之时,万福楼里或有大事发生。
“苏君……”无声无息中,伍崇卿沉下脸去,双拳微微握紧,道:“小弟既已道明来意,今夜便不能空手而归,此番心情,望你成全。”
伍崇卿要抢劫了,别人是“抢不如偷,偷不如骗、骗不如拐”,总之“君子动口不动手”,伍崇卿却恰恰相反,此人向来不拐不骗,专抢专杀,乃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之辈,料来对方出言拒绝后,他的拳头便要重重挥出,直到人家欢喜答允为止。
这年头舌头不如拳头,打落门牙混血吞之后,有理也是说不清,苏颖超自知打不过人家,却也不曾转身逃走,他凝视着伍崇卿,慢慢从脚边拾起了一只包袱,扔上了桌,随即将之打开。
桌上两碗烈酒,烧出了青焰火光,只见包袱里放着一本经书,望之厚重残破,虐待颇为古远,对座的伍崇卿、包厢的卢云,二人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只见苏颖超举起经书,示向对座,静静的道:“三达剑。”
书皮上有三行小字,“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原来这本毫不起眼的破书,便是名震天下的“三达剑谱”。当年宁不凡号称“天下第一高手”,连败“剑王”、“剑神”,直至退隐前仍不得一败,这一切灿烂传奇,全是出于这本残破经书所赐。
眼看宁不凡一生的丰功伟业便在眼前,此时此刻,非只伍崇卿心摇神驰,连卢云也是呼吸微微加促,酒楼里的伙计们更是伸长了脖子,都想瞧瞧这本破烂旧书有何奥妙。
一片沉静中,苏颖超轻抚泛黄的书皮,道:“伍少爷,此书出于天隐之手,其后穷天下之智,历十代启发,而后传于吾师之手,终得大成,这些过往事迹,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伍崇卿了头,道:“是。我晓得你十三年前获得此书,乃是“三达”第十代传人。”
景泰三十三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将此书传与一个弱冠少年,此事轰传天下,四海皆知,卢云当然也是熟知的。回思当年上山观礼的滴滴,对比今夜的白云苍狗,卢云遥望苏颖超的背影,心里忽起怜悯之意。
光阴催人老,当年的天才少年,如今也有三十岁了,苏颖超默默翻看剑谱,听他轻声道:“伍少爷,苏某是方今华山门户之长,这本“三达剑谱”向来也归我保管,你今夜若想借走这本剑谱,总该先问我答允不答允,对么?”
伍崇卿淡淡的道:“听苏君此言,咱俩又得打上一场了?”苏颖超摇了摇头,道:“那也不必。兄弟的武功强过在下,苏某找不出法子克制你。”伍崇卿哈哈大笑:“难得啊难得,识实务者为俊杰!苏君如此深明事理,小弟这里先谢过了!”说话间俯身向前,凝视着桌上的剑谱,只消右手暴长,立时便能下手劫夺。
伍崇卿身手之快,人尽皆知,苏颖超却未多加提防,他摇了摇头,道:“伍少爷别急,你想借观“三达剑谱”,苏某不会出言劝阻,更不会下手阻拦,只不过我身为华山之长,在把东西借给你前,得先请你应允两件事。”
包厢里的卢云微微一惊,包厢外的伍崇卿也是“哦”了一声,都没料到对方如此豪迈慷慨,好似真要出借剑谱了。伍崇卿微笑道:“也罢,小弟生平从不守信,不过看在你这般大方的份上,只要苏君的条件不难答允,伍某必然尽力而为。”苏颖超道:“若是条件极难答允呢?”
伍崇卿“嗤”的一声,斜目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伍崇卿乃是真小人,这番话宛如强盗口吻,刺耳之至,苏颖超并未反唇相讥,只了头,说道:“这两个请求其实不难,其一,这本剑谱只能借你三天,三天之后,你得完璧归赵,不得有脏污破损,缺页摞角等情事,伍少爷,不知你可否做到?”
听得这个要求如此容易,伍崇卿也不禁微微一奇:“你不怕我另行抄录副本?”苏颖超耸了耸肩,道:“无所谓,你要能录下副本,那也是你的本事,苏某不会阻拦。”
苏颖超言语越是慷慨,众人反而越觉诧异,要知武林里多少门户,莫不敝帚自珍,岂肯把武学秘密示人?看苏颖超这般大方,难道不怕华山本门绝学就此外泄?卢云暗暗纳罕,伍崇卿则是嘿嘿笑道:“好慷慨啊!却不知苏君的第二个要求是什么?可是要我读罢经书后,立时下手自杀啊?”
正讥讽间,却听苏颖超道:“伍少爷,你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华山“三达剑”向来开诚布公,从不禁门人弟子翻阅,只不过几百年来,从没听过有谁想抄录副本。”
伍崇卿微笑道:“凡事都有第一回,到时绝学外泄,你可别怨我。”听得对方屡番挑衅,苏颖超仍是心平气和,他摇了摇头,道:“能给外人盗走的功夫,配称什么绝学?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依着我华山门规,任何人要想借阅剑谱前,都得给长老们瞧一样东西。”
伍崇卿双手枕在脑后,微笑道:“什么东西?”
“资质。”苏颖超神气漠然,说道:“欲练三达剑,便得有这两个字。什么今夜斗胆,得测评你的资质高低。”伍崇卿笑道:“苏大哥,这就是你的第二个要求么?”
苏颖超淡淡地道:“正是。”刷的一声,伍崇卿两柄袖剑伸出,他亮出了凶狠虎爪,微笑道:“来吧,你要测伍某左手的资质呢,还是右手的天资,姓伍的都奉陪到底。”
伍崇卿开起口来非打即杀,动起手来更是非死即伤,料来什么资不资质的,在他眼中都是一滩血,苏颖超叹了口气,摇头道:“伍少爷误会了,在下要考校的是阁下的天资,并非是找你打架。”
伍崇卿晓得苏颖超怕了自己,不禁哈哈一笑,道:“那你要怎么个考校法?咱俩若不出手打架,难不成是要画圆不成?”
“答对了。”苏颖超给折磨了一整夜,终于露出了笑容,颔首道:“我就是想画圆。”他低头望向桌上的两碗火酒,轻轻一笑,骤然间长剑出鞘,剑尖探入了的地狱火海之中,自在半空中飞横而过。轰!青焰凌空而转,半空中现出了一个大火圈,望来罕正无匹,宛如月轮。
伍崇卿愕然道:“圆?”
苏颖超还剑入鞘,微笑道:“没错,就是圆。伍少爷,太极是圆的、日月是圆的、连吃饭的碗儿,地下的轮子,也统统是圆的,来吧,你只消能画出一只真正的圆,在下这本三达剑谱,立刻随时双手奉上。”
伍崇卿双眉一轩,道:“就这样?”苏颖超淡然颔首道:“就这样!”
嗡的一声大响,伍崇卿袖剑飞出,气势如同奔雷,转眼间酒水飞洒,半空中现出一只大圆,状如满月,宛如天女散花,众伙计见得天地奇观,莫不骇然出声,只觉这只圆饱满浑正,便算用尺规来画,怕也不过如此。
人人赞佩有加,转看苏颖超,却只低头默然,竟连看也没看上一眼伍崇卿斜目望向对座,淡然道:“苏君,这够圆了吗?”苏颖超摇了摇头:“差之远矣。”伍崇卿沉下了脸:“何以见得?”
苏颖超以手支额,幽幽的道:“说了怕你不懂,还是不说吧。”
伍崇卿朝桌上一拍,厉声道:“说!”掌力拍落,烛台、菜肴、酒碗、筷子全跳了起来,伙计们看在眼里,也不禁吓得向上一跳。
苏颖超叹了口气,低声道:“伍少爷不必动怒,你方绕的圆儿并不算是正圆,依我看来,你连七除二十二也及不上,遑论一一三除三五五……”
伍崇卿森然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一一三?”苏颖超好似有些心懒了,他目望窗外,轻声道:“一一三除三五五,可得盈数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腩数……九毫二秒六忽,正数在盈腩二限之间……”伍崇卿怒火上升,仿佛遇上了疯子,一旁伙计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却只有卢云心下一惊,忖道:“这是密率。”
卢云博学古今,自知天下最初的密率载于“周髀算经”之中,以七除二十二为圆,三代以降,无出其右,直至千年之后,方有人跨前一大步,找到了圆径一百一十三、圆周三百五十五,此即南朝祖冲之所创的“缀术”,也就是苏颖超口中一一三除三五五的由来。
伍崇卿不耐烦了,他转头去瞧线香,只见香头早已烧去了大半,只余下短短一截,冷冷的道:“苏君,少耍嘴皮子,你想说服小弟,劝你拿真工夫出来。”
苏颖超微微头,“也好,口说无凭,咱俩还是剑上见真章。瞧瞧是你圆还是我圆?”说话间执剑在手,平举胸前,伍崇卿也是冷冷一笑,霎时亮出了袖剑,二人剑尖相抵,各自不动。
喝啊一声,猛听伍崇卿一声清啸,随即举臂横扫,袖剑一抖,再再次旋出一个大圆弧,却于此同时,苏颖超恰也挥剑而出,剑尖却也绕出了一个圆圈。
双方各出一圆,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剑刃互撞,双圆相交,火花立时四溅,只见伍崇卿的袖剑受力晃荡,竟尔摆荡开来,转看苏颖超的配剑,却慢条斯理的绕完了大圆圈,神完气足。
伍崇卿吃了一惊,万没料到对方还藏了这手功夫,竟能拂开自己的青锋,他满心不信,森然道:“输……大哥,请小心了。”深深吐纳间,一时全身紫光流转,手腕更是青筋暴起,众酒保远远看着,心下自是暗暗惊惧,料知此人运足了气力,这一剑必然锐不可挡,双方硬碰硬之下,公子爷的长剑非得折断半空。
伍崇卿潜运发力,气势万钧,苏颖超却是不动声色,只管安坐不动,但听“呜哇”一声怪吼,伍崇卿的剑上暴起紫光,随即化作一只大圈,扑面而来。
一片紫光笼罩中,苏颖超提起了长剑,起地面下的送出了一个圆弧,听得嗡嗡清响,双剑相交,这回伍崇卿的袖剑非但给远远荡开,连身子也是晃荡不休,险些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大惊失色,连忙坐正了身形,愕然道:“你……你哪来这么大的气力?”
“我没有用力,”苏颖超还剑入鞘,摇了摇头,伍崇卿喃喃自忖,顿时“啊”了一声,心下醒悟:“你……你是借了我的力?”
“没错。”苏颖超抬起头来,,微笑道:“因为我比你更圆。”
骤然之间,全场醒觉,连从没练过武的酒保也听懂了几分道理,伍崇卿之所以会输,并非是气力不及,而是他的圆不够圆,故而被连打带消,卸下全身气力。
伍崇卿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这个把月来神思恍惚,便是在搞这玩意儿?”
苏颖超叹了口气,慢慢把剑送回了鞘里,了头。
近月以来,苏颖超日夜埋首书案,却没人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人人都当“三达传人”失心疯了。连琼芳也不例外。却没人知道他正在求一个崭新的武学境界:“无上正圆”。四两之所以能拨千斤,是因为“圆”,车轮之所以会载重,也是因为圆,太阳是圆的,太极是圆的,越圆的东西越不受力,越圆的东西越能借力,只消能寻出一个举世无匹的正圆,非仅工匠技艺要迈进一大步,连武林高手也能藉此展开心法,从而借力打力,无往而不利。
伍崇卿冷冷的道:“依次看来,苏君设下这道考题的用意,便是要伍某一起下海画圆了?”
苏颖超叹道:“你说对了,这些时日来,苏某日夜苦思,就是盼能画出一个举世无双的正圆,如此一来,我或许便能给它开方了。”伍崇卿皱眉道:“开方?什么叫开方?”
苏颖超解释道:“开方就是开平方,如十六开方得四,二十五开方得五……”伍崇卿不耐烦了挥手道:“行了,这和画圆有何干系?”苏颖超微微苦笑,抚面道:“伍少爷还听不懂么?我要化圆为方啊。”
“化圆为方?”伍崇卿微感错愕,众酒保也是满面不解,卢云却是大吃一惊:“他想化圆为方?这……这怎么办得到?”
所谓化圆为方,简而言之,便是拿了一只圆盘子,却要做出一只大小全然相同的方杯子。而其中第一个难题,便是要给“密率”开平方。举例而言,若圆盘子是九寸见方,开方后得三,自能据此作出一只相同大小的四方杯,然而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密率”本身是没有尽头的,一个连余也除不开的数儿,遑论要将之开方?
自“九章算术”问世以来,“化圆为方”便是举世公认的第一难题,此时连卢云也为之骇然,却要伍崇卿怎么听得懂?他满心不耐,只目望桌上的线香,沉声道:“苏君,什么方方圆圆的,我听都懒得听,你明说吧,你究竟为什么想画圆?这和“三达剑”有何干系?”
苏颖超微微苦笑:“伍少爷,这就是“仁剑震音扬”啊。”
“天下第一守招”大名一出,伍崇卿不由啊了一声,卢云也不禁站了起来,他神思如电,深深吐纳几下,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对了,化圆为方,化方为圆”!这就是宁不凡的仁剑诀!”
今夜并非是卢云第一次见识“仁剑”,早在十年前宁不凡与卓凌昭生死大战,他便曾目睹过这招“仁剑震音扬”。奈何当年卢云的武学造诣不足,虽把胜负看在眼里,却难以领略“仁剑”的奥秘,如今十年水瀑独居,道贯天地,再把苏颖超的说话听入耳里,内心已是一片雪亮。
华山的“三达剑”中,算计最精的便是“智剑平八方”,当年宁不凡轻描淡写,却尽破“剑神”的种种奇招,仗的便是“智剑”的料敌机先。这套剑法寻敌破绽,专攻不守,招招直指敌方要害,是以它的每一招都必须是“直”的,从己方剑尖到敌方要害,那势若奔雷、妙到颠毫的一直线,便是“智剑平八方”。
“智剑”攻敌所必救,出剑时自也忌讳与敌刃相交,以免受制于人。可“仁剑”不同,夫仁者,二人之事也,“仁”这个字,说得便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两人同行,可以分高低,可以分敌我,当然也可以交朋友、结同心,故而“仁者之心”,并非是敌我之心,而是“推己及人”、“与彼同心”。正因要与彼同心,“仁剑”出手时绝不害怕与敌刃相交,相反的,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要与敌方兵器紧紧缠绕,故而“仁剑”的招式绝不能是笔直一线,它必须是“圆”。
圆是世间最大的形状,覆盖之广,无所不包。圆也是天地最弱的的形体,受力再深,举重若轻。唯有这“至广至柔”的形样,方能包容万物、与敌同体、进而与敌同心,最终消弥敌方一切杀意,进至化敌为友,以期“仁者无敌”。
仁者之无敌,并非是说杀光了所有敌人,而是说他打心底里就没有敌人。也难怪这招剑法会以“仁”字之定名,它的心法确实与专攻不守的“智剑”截然相反,它压根就不想击败强敌,它打从心里就敌我不分,只盼与敌同欢、与敌同泣,独此胸襟,方足称“天下第一守招”而无愧。
念及“仁者之剑”,卢云如痴如醉,一面思索宁不凡的武学奥秘,一面印证自己在水瀑里的所悟所得,内心真是喜悦兴奋、无以复加。只是伍崇卿对这些学问毫无兴趣,只听他冷冰冰的道:“听苏君说得口沫横飞,敢情你已练成了仁剑?”
苏颖超神情落寞,叹道:“我若练成了仁剑,还能容你在此猖狂吗”伍崇卿哈哈大笑,蓦然间怒目圆睁,厉声道:“说得好!”话声甫出,左手向前探出,直取“三达剑谱”,那右手袖剑则如雷霆闪电,一招“独劈华山”亮出,便朝苏颖超脑门砍落。
伍崇卿不再画圆了,有了先前吃亏的例子,他这一剑已是当头直劈而下,正是伍定远亲传的“拳中剑”,苏颖超知道对方撕破了脸,已要公然劫夺剑谱,当下也拔剑而出,剑光旋绕如盘,护住了头脸,正是宁不凡的绝学:“仁剑震音扬”。
伍定远对上宁不凡,前后两代“天下第一”,双方传人已然正面交手,这厢伍崇卿苦练筋骨,师承乃父,动起手来只在乎三个字:“够不够快”“够不够狠”“够不够重”,似他这般霸悍身手,本就不该学人家画圆圈、绕迂回,有这招“独劈华山”气势磅礴,将一身阳刚之气发挥的淋漓尽致,却不知三达传人的“仁剑”能化解掉几分?
当然巨响之中,双剑相交,只见伍崇卿身子一晃,袖剑已然受力荡开。转看苏颖超,他的长剑则是成了一只大圆盘,半空旋转不定,一路飞上了屋梁,随即坠落下来,倒插桌面,至于持剑的右手则是微微发抖,掌中空无一物。
输了,事隔月余,画了千万个圆,三达传人的“仁剑”依旧是虚有其表,毫无长进。
“输大哥啊!”伍崇卿仰头狂笑:“回家再多画几个圆吧,这本“三达剑谱”就让小弟替你保管吧。”他伸出手来,正想将剑谱收入手中,却听“啪”的一声,肩头上拍来了一只黑毛大手,听得一人冷冷得道:“坐下。”
酒楼里的第四位客人到了。卢云凝目去望,只见店里多了个黑熊也似的壮汉,他嘿嘿冷笑,将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瞧那横眉竖目的面孔,腰上还缚了一柄大刀,却不是“山东老神刀”的宝贝儿子、宋通明是谁?
这宋通明是卢云的小同乡,过去虽不常来往,却因同是山东出身,颇有香火之情,是以一眼便认出人来了。看他满面狞笑,只管把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森然放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本不费功夫……黑狗王,咱找了你一整晚,想不到你躲在这里乱咬人啊?”
伍崇卿默默坐着,只任凭对方搭着自己的肩,不言不语。这宋通明很坏,他一边在伍崇卿耳边放着狠话,一边拿起人家的酒碗,打算免费来喝,不忘朝苏颖超嘿嘿笑道:“苏老弟,别怕这只黑狗王,他的真面目已经给人家揭穿啦……告诉你,他便是闯入太医院的黑……”黑字才出,碗到口边,嘴唇稍沾酒水,登时“啊呀”一声,痛得打翻了酒碗。
黑狗王的酒水不是给人来喝的,上头着了青焰,望之便如同地域火海,宋通明妄自来尝,不免大吃苦头。眼看酒碗便要落地,忽听“嗤”的一声,面前横来了一只手掌,半空中截走酒碗。
酒楼里的第五位客人到了,那是一条蒙古大汉。
无畏者,无敌也。蒙古蛮人提起了酒碗,咕噜噜地大口喝了下去。
这碗酒不是寻常烈酒,而是魔焰烈酒,能喝将它下去的人,肯定是妖魔鬼怪,不过这人确有几分能耐,熊熊烈火灌入了喉头,他还很好喝似的添了舔嘴,仿佛炎海清凉。
“嗯。”蒙古蛮子喝完了酒,嘴里鼻孔都窜着火,望来便如龙王吐火,狰狞万状。他斜睨着伍崇卿,嘿嘿一笑间,慢慢拿起了另一碗酒水,当头浇了下去。
哗啦啦……烈火当头淋浇,伍崇卿却只双手抱胸,任凭惹火淋上全身。看得出来,他不是躲不开,而是不想躲,他要和哲尔丹比一比“勇”。
武林里就是如此,好汉们不只比武功,更要比胆子、比威风。眼见伍崇卿眯眼垂首,不痛不痒,哲尔丹徒然大吼一声,破空暴响,一拳便朝伍崇卿背后击下。看这拳夹带黑影,带得店内烛火猛烈摇晃,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大黑天拳”。
嗖的一声,伍崇卿后仰翻空,身子半空旋转,宛如陀螺,全身火势给风力一激,经竟而硬生生熄灭了。哲尔丹毫不容情,转瞬间再发一拳,这回伍崇卿却不坐以待毙,但见他半空变位,头在下、脚在上,非但避开了哲尔丹的重拳,尚且回敬了一腿,已在一招内反守为攻。
乍见崇卿这等伸手,卢云登时心下一凛,暗道:“真龙之体。”
秦霸先、伍定远,俱是真龙之体。天下间能够锁紧经脉,在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提前爆出一股神力的,唯有“天山传人”的独门武功。却不知伍崇卿是靠着何种法门苦练,居然得了乃父的神机真传。
伍崇卿于刹那间半空翻转,变招快绝,大出意料之外,可怜哲尔丹门户打开,随时都要给踢断鼻梁。眼看胜负将分,哲尔丹喝地一声,身子半空翻转,左掌向地一撑,竟也以倒立之姿面向强敌。
哲尔丹有备而来,有样学样,一趟贵州回来,他也想出了抵御对手的法子。
砰地一声大响,两人各出一记重腿,足底相撞,巨力对冲,带得两条大汉同时向后仰翻身,二人足底方才沾地,也是怕对方下手偷袭,便又不约而同跨出马步,再发一拳。
巨响生出,两大高手拳劲再次抵消,便又同时退开三步,脚步才一站稳,猛听“啪啪”两声清响,这个拳振巾裳,那个提足振脚,再次摆出了拳脚架式。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棋逢对手,拳碰拳,腿斗腿,打得是天衣无缝。明明事前并未演练招式,动起手却是忒煞好看。
“好啊!”店内传来喝彩声,卢云急急去看,楼梯里却又奔上了两人,一个是“河北祝铁枪”祝康,另一个则是江湖上的老字号,正式“苍七雄”的赤川子。眼看贵州之行的原班人马几要齐了,卢云不由微微一笑,心道:“这可好了,琼芳小妹给未婚夫找帮手了。”
而眼前这些人全是熟面孔,那哲尔丹、祝康、宋通明等人皆随琼芳南下贵州,自也曾到过白水大瀑。至于赤川子也是个老字号,当年卢云担任长洲知州时,便曾在欧阳南的府邸上见过此人,虽称不上深交,个头、敬杯酒的情分总也是有的。
全场高手到齐,看伍崇卿少年轻狂,不知得罪了多少武林同道,此时已然身险重围,别说要劫夺“三达剑谱”,便算想毫发无伤地离开此地,怕也大为不易。
那赤川子倚老卖老,眼看情势一片大好,便大摇大摆走来,冷笑道:“伍少爷啊,那天在太医院里偷踢老道一脚的,就是你吧!至于暗算哲尔丹、打伤苏少侠,逼得宋通明跪地求饶的,想来也是你吧……”听得此言,卢云不由低呼一声,方知宋通明先前那个“黑”字所指为何,原来所指便是闯入太医院的“黑衣人”?
太医院之争,卢云也曾听琼芳提过,她说腊月时有个黑衣高手闯入太医院,连败哲尔丹、苏颖超,一口气打翻了五十八名高手,莫非这名黑衣怪客便是崇卿?
卢云惊疑不定,苏颖超确实默默无言,好似早已知道了此事。那宋通明则是摩拳擦掌,正想着如何烹调黑狗,猛听得“宋通明跪地求饶”这七个字,不由大惊道:“赤川老道,谁跪地求饶啦?你别再这儿加油添醋、含血喷人啊!”
赤川子脸上一红,没想到自己说得顺口,竟然得罪人了,忙道:“是了,伍少爷,那天你虽没人见人厌,至今连个老婆也讨不着,你这般欺侮一个可怜人,不觉得良心不安么?”
“放屁!放屁!”祝康笑得直打跌,宋通明则是越听也火,猛将赤川子一把退开,上前喝骂:“伍崇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那日既敢大闹太医院,今夜就别怨咱们找上你来,你说!你想如何交待这个……”话还在口,忽听远方传来啸声:“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现身相会?”
这人功力好纯,发声处虽远,却震的窗帘屋瓦隐隐作响,万福楼内上从卢云、苏颖超;下至赤川子、祝康,人人都是“咦”了一声,不知是谁在纵声作啸?
宋通明茫然道:“谁呀?大半夜鬼喉鬼叫的……”他从窗外探出头去,但见街上安安静静的,行人一发不见踪影,连商贩也都收摊了,他看了半响,不明究理,只得转回头来,继续叫骂:“黑狗王!这个场子你打算如何交待?”
伍崇卿没有吭声,只管低头望地,仿佛若有所思。祝康也出马了,要头来劝:“伍少爷,这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别为自己有爹爹护着,偏能胡作非为,想令尊官位在大,至多也不过奉天翔运推诚武臣、一等忠良威武侯、外挂五军大提督爷、七十万正统军走马符……”
祝康唧唧聒聒,官名倒是记得滚瓜烂熟,想起武定远的权势,众人越听脸色自越难看,宋通明气急败坏,只能急急遮住了祝康的小嘴,骂道:“混蛋,少说两句!”
打狗要看主人面,武定远是本朝大都督,养的狗自也如二郎神的哮天犬,见谁咬谁,刀枪不入。众人若要把伍崇卿打死打伤,一旦引出了黑狗王的亲爹,事情必定难以善了。
众人满心气馁,还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哲尔丹跨步走来,他从桌上扛起酒馆,在地上淅沥沥的撒落酒水,随即提起烛台,朝地上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地上燃起了大火轮,望来好似一个门圈,哲尔丹他入火焰之中,戟指定向崇卿,慢慢指端回旋,便朝自己的喉间比了一横。
哲尔丹之所以能揭破崇卿的身份,其实便是因为这个手势,当日“魁星战五*”里一场比武,原本蒙汉双方公平较量,却有个黑一少年暗中出手,三番两次替娟儿舞弊,哲尔丹见状大怒,便以这个手势大加挑衅,嗣后台医院里一场激斗,黑衣人居然也以此手势奉还,是以哲尔丹老早就疑心崇卿了,只是疑在此人家世显赫,自己又苦无证据,这才起意让琼芳出手干预,谁晓得贵州之行竟然一无所获,便又把他硬生生逼了出来。
哲尔丹走入火圈之中,双手叉腰,背对着崇卿。他的意思很明白,什么大都督、什么正统军,他才不相管,今夜之事,当凭武力论断。一会儿若是打死打伤,恕不赔偿。便是武定远找上门来,他也只管往关外一套,便从此遁迹漠北。武定远即便权势熏天,又能拿它奈何?
哲尔丹大肆挑衅,众人自是大为振奋。便又重新包围上来,只见伍崇卿腹背受敌,前有“漠北宗师”,后有“神刀少主”,至于赤川子、祝康虽没能耐成大事,补上两脚的本事还是有的。再看苏颖超始终安做不动,议会若要与哲尔丹联手出招,伍崇卿武功再高,却也是查翅难逃。
四面楚歌中,伍崇卿殊无逃命之意,他静静望向桌上线香,忽道:“熄了。”
听得着没来由的两个字,宋通明不觉一愣:“熄了?什么熄了?你的屁股熄了么?”这话莫名其妙,连他自己也听不懂,正待再说,祝康已扯住了他的袖子,低声道:“他说那线香熄了。”
宋通明转头去看,果见桌上插了一炷香,早已烧成了灰烬,原来什么熄不熄的,却是这玩意儿熄了。宋通明呸了一声,喝道:“臭小子,香熄了,老子心里的斗志却没熄半!告诉你,你想装疯卖傻,磨耗时光,可没那么容易……”
“奉劝诸位一句……”伍崇卿静静地道:“快逃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宋通明先是一愣,之后张大了嘴,随即捧腹狂笑起来。余人也是相顾愕然,看伍崇卿孤立无援,如此身陷重围之人,居然还要人家逃命?一片大笑之中,卢云忽然双眼圆睁,急急抬起头来,望向了头屋梁。
宋通明哈哈大笑,还待胡说八道几句,忽然屋瓦上传来“咚”地一声,似有小鸟落了下来,这下连哲尔丹也听到了,不旋踵,苏颖超,祝康,赤川子,乃至于宋通明自己,人人都咦了一声,仰起脸来,呆呆望着屋。
屋内众人全是高手,,便祝康也属名门之后,内力俱是不俗,先后都听到了屋上的异响,赤川子皱眉道:“搞什么?可是下雪了?”好似在回答他的问话,猛听屋瓦上咚咚连响,似有大批老鼠奔跑而过,听来似是而非,说不准那是什么。
一片惊疑中,忽听崇卿叹了口气,道:“来了。”
“来了?”赤川子咦了一声,反问道:“什么来了?”正纳闷间,猛听一声凄厉叫喊:“救命啊!怪物来了啊!”
众人满心错愕,全都站起身来了,猛听窗外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万福楼下又是尖叫,又是惊呼,随即传来桌椅翻倒声,似有大批伙计落荒而逃,众人面面相觑,还不知该当如何,却听楼下哭叫声越来越近,一阵脚步急乱,楼梯里奔来了一群酒保,哭喊道:“怪物来了!怪物来了!大家快躲起来呀!”
赤川子满面惊疑,道:“什么怪物?”他推开窗扉,便想朝楼外察看,猛听“啊”地一声惨叫,只见他向后急急翻倒,跌了个四脚朝天。照壁上却躲了一枚箭羽,箭尾兀自颤震不休。
眼看万福楼外竟有埋伏,屋内高手一片哗然。宋通明急急奔向了窗口,大怒道:“什么人?”话犹在耳,只听嗖嗖连声,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飞箭射来,苏颖超眼明手快,忙将他一把拉倒,只听“哆”、“哆”几声轻响过后,窗台上竟哆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箭羽。
碰……碰……楼下又响了起来,不晓得来了什么东西,竟似有头大象闯进了万福楼,一步一步轰轰作响。窗外却又埋伏大批箭手,不让众人离开。眼看万福楼竟给全面包围了,众高手有的惊,有的慌,有的趴伏在地,有的举掌护身,最后还是伍崇卿应变最快,他掌风扑出,抢先熄灭了烛火,随即扯落了窗边竹帘,遮蔽屋内情景,以免敌方再次放箭偷袭。
碰碰碰,碰碰碰……巨象脚步陡然加快,震得人人心中胆寒,转眼那声响便已上到了二楼,猛听“砰”地一声巨响,随即不闻声息。
四下一片死寂,反而让人更为害怕。祝康吞了口唾沫,他见十数名酒保缩身相拥,面色凄惨,忙拉来了一人,低声问道:“掌柜的,外来的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怪物,怪物”众酒保全身发抖,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两个字。屋内众高手面面相觑,脸色也十分难看,眼见伍崇卿兀自坐着不动,宋通明忙扯住他的衣襟,低声到:“臭小子,外头来的是什么人?可是你的帮手吗?”伍崇卿慢慢的道:“放心,我这人一向独来独往,大家从来没有帮手?”
宋通明骂道:“放屁!那为何要有人暗算咱们?”伍崇卿默默的道:“最后一次劝你,快逃吧。趁‘他们’没有来之前,诸位还有机会走脱。”祝康咦了一声,道:“他们,他们是谁?”
伍崇卿没有回答,他默默捋起衣袖,露出了两柄袖剑,打开扣环,将之解下。随后伸手入怀,掏出了几支梅花镖,另外又从靴子里抽出了两柄匕首,最后还从腰间解下铁链,这人竟是满身凶器,更怪的是此刻他居然一一将之解下,却不知要作些什么。
宋通明咦了一声道:“你这是干啥?要向老子投降吗?”还待追问,却给祝康扯祝了衣袖,低声道:“通明兄,我看情势真不大对,咱们还是先避一避吧。”
“避个屁!”宋通明勃然大怒,暴喉道:“咱们这儿多少高手,却是要避什么?”
此话一不错,此时场面虽然有些古怪,可万福楼里满是高手,来自漠北的哲尔丹,出身山东的宋通明,加上高艺随身的苏颖超,全场天兵天将,就算大敌当前,亦能从容反击,却是何避之有?”心念与此,人人都是精神一振,祝康也提起了红缨枪,高声叫好,脚下却不住向哲尔丹靠近,想来是要找靠山了。
一片宁静中,人人都在臆测楼外情势,伍崇卿自己则默默无语,只见他将一身黑不外袍脱了下来,露出了精壮的上身,众人把他的体魄看入眼里,不由又是低呼一声,只见此人当真魁梧,肩是铁,腰是铜,双臂上下布满青筋,犹如庙里的潘龙绕柱。看的出来,这人真是下过一番狠功,方有这身横练筋骨。
正看间,忽见崇卿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只布囊,从里头倒出了大把银针,卢云凝目来看,不由心下一禀,之间布袋里的银针长约寸许,隐带蓝光,不正是当年“白花仙子”所用的银针?众人暗暗惊疑,正猜测他是否另有诡计,却见崇卿取起针来,硬朝自己的手臂扎落下去。
卢云大惊失色,险些叫出声来了。看胡媚儿的银针最是阴毒,昔年江湖高手只要中了一记,莫不急求解药,以免丧命,可崇卿却当作了玩笑,他一针接一针,随扎随扔,左臂扎完,又换右臂,好似意犹未尽,竟把双手便插,针孔密密麻麻。霎时之间,那毒气盘旋上升,转眼便已逼临肘间。
众人看的头皮发麻,伍崇卿确实面色如常,只见他转过身去,自向苏颖超道:“苏君,当我是朋友吗?”伍崇卿素来古怪,这一问也是毫无来由,不免让苏颖超微微一怔,道:“你……你,你有事拜托我吗?”伍崇卿轻轻的道:“是,我想让苏君守着我。”
苏颖超愕然不解,反问道:“守着你?”伍崇卿了头,在众人的注视中,只见他俯身趴地。随即双手向上使劲一撑,身子竟已倒立而起。众人惊疑不定,还在猜测他的用意,却见崇卿深深一个吐纳,竖起了两根拇指,竟又将身子撑高了数寸。
眼见伍崇卿闭上双眼,好似练起了少林寺的“一指禅”,自让众人看傻了眼,祝康愕然道:“他这是干啥?可是在运功逼毒么?”宋通明干笑道:“我我怎么知道”正说话间,忽听哲尔丹咕噜噜的说了几句番话,似在察看崇卿的臂膀,众人心下一奇,便也尾随去看。
忽然之间,这边“咦”一声,那边“”一记,只见伍崇卿的臂膀上有一幅烙印,看那神鹰扑展双翅,正正烧在崇卿的黝黑肩头上,仿佛是牲口打印一般。祝康吞了口唾沫,纳闷道:“这这是什么记号?”宋通明茫然摇首,只是一头雾水,便瞧向了赤川子,那赤川老道又怎么说得出道理,一脸疑惑之中,便又把眼光看向了哲尔丹。
全场惊疑不定,无人知道这烙印的来历。却只有卢云张大了嘴,已是作声不得。
这不是卢云第一回撞见这烙印了,在扬州、在北京甚至在胡媚儿的右臂上,卢云也曾见过一模一样的印记。一时之间,卢云双手握拳,掌心出汗,慢慢的,眼前的那只烙印化作了一方碧绿玉玺,带着自己走遍了千山万水,十年来流放天涯的辛酸,也全数跃回眼前。
当年离开京城的前一夜,最后给自己送行的,正是眼前的小崇卿。他交给卢叔叔一方玉玺,从此也把卢叔叔放逐到了天涯海角,在那段风飘雨摇的岁月里,柳昂天倒台,景泰朝覆灭,正统朝创建,乃至怒苍被围,自己坠入水瀑一切熟知的东西全给毁去了,而那天地动乱的起源,就在那方玉玺上。说来那夜年方十岁的小崇卿,正是死神的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