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隆隆……黑夜中铁蹄翻腾,一匹黄马破开烟尘,急驰而来。
“驾!驾驾!”星月无光,前方道路一片黑盲,随时会让快马跌跤,不过马上乘客毫不放松,他快马加鞭,连声呼啸,打得黄马悲鸣喘息,它越疼越喘,越喘越颠,堪堪脱力失足之刻,前方道路终于大现光明。
“驾驾驾驾驾!”
黄马奔过了终,这三十里夜路总算奔完了,只见无数兵卒高举火把,分列道旁,已在为黄马指引道路。不过马上乘客知道自己还不能停,他须得完成最后的使命。
哒、哒哒、哒哒哒……前方传来清脆铁蹄声,道路尽头停着一匹白马,马上跨坐着一名骑士,看他一脸不耐,俯身回首,左臂兀自伸直向后,想来是在等候什么。
“快快快!快追上呀!”道上兵卒不住呐喊鼓舞,尽在催促黄马加力追奔。
白马开始试蹄小跑了,这匹马四足骏长,神完气足,乃是来自西域的“大食天马”,不过让它练练脚力,已有脱缰之势,可怜黄马连奔了三十里夜路,已是口吐白沫、既累又喘,却要怎么追得上这匹千里名驹?
“驾驾驾驾驾!”马上乘客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提起马鞭、疯狂抽打,就是要黄马追上。
双骑一前一后,白马越来越快,黄马却是大声喘息,两边差距越拉越大,猛然间一柄尖刀挥出,戳中黄马后臀,听得“嘶”的一声哀鸣,黄马吃痛之下,竟然向上纵跃丈许,堪堪摔跌在地的一刻,马上乘客也伸长了手臂,厉声道:“接稳了!”
双骑交接,手上东西才一送出,黄马前蹄软倒,扑倒在地,白马则是欢声嘶叫,后蹄发力之下,便如腾云驾雾般飞跳起来,随即朝北方奔驰而去。
轰隆隆!轰隆隆!“大食天马”四蹄翻滚,竟在地下卷起了一道浓烟。马背骑士立时俯身趴倒,先将掌中物事藏入了马腹暗袋,随即高举唢呐,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刺响割破了夜空,也唤醒了黑暗大地,唢呐所经之处,道上莫不亮起了火光,但见数千支火把排列如墙,便如一道灿烂银河,将白马引向了无尽的北方。
向北,向北,一路向北……铁蹄隆隆震声,火光倒退而过,一里又一里,一程又一程,风驰电掣之中,北国草原扑面而来,转眼又给抛到脑后,骤然间道路两旁火光倏忽熄灭,但见草原尽头现出了一座庞然大物,那是座高耸城墙,连绵不尽,矗立于一片平野之上。马上乘客也再次提起唢呐,鼓气高鸣。
“呜……呜!呜……呜!”天黑地沉中,唢呐响彻云霄,北国城墙也张开了大嘴,嘎嘎绞响中,面前一道吊桥缓缓降下,将白马吞落了肚中。
“驾驾驾驾驾!”元宵深夜,蹄声震地,京师正南第第一门开启,城门里奔过了一匹快马。它来势好急,先过“永定门”、再进“正阳门”,后至“承天门”,最后斜身向右,转向“东直门”疾奔。
“战报!战报!前线战……报!”
正统十一年正月十六子夜三更,东直门大街来了一匹白马,啡啡人立,马上乘客滚落鞍下,朝着一座朱红大门奋力拍打,焦急大喊:“霸州军情……前线战报!”
“霸州”二字一出,门内顿时有了动静,但听脚步声杂沓,随即“轰”的一声大响,朱红大门开启,数十名官差呼啸而出,左右衙役夹住了马上乘客,三步并作两步,直朝门内狂奔而去,口中不住高喊:“马大人!马大人!霸州大战有结果了!”
三百里加急传牌到了,这封文书由“勤王军、骠骑营”右都督“德王”朱蓟亲手弥封,经三百里夜路,十处驿站,如今总算抵达了京师,即将面交“兵部尚书”马人杰。
眼前的朱红大门,正是方今朝廷军机第一重地,兵部衙门。至于这匹马“大食天马”,则是天下驿站里第一号快马,由北直隶的“留守军”看管饲养。
大街忽然静了下来,驿使在大批官差簇拥下,已然奔进了兵部。白马呆呆站在门口,眼见主人走进了朱红大门,便也想尾随进去,谁知大门却轰然关起,像是不欢迎他。
白马啡啡低鸣,模样像是很难过,它徘徊大街,正想自己觅路回家,忽然又是“轰”的重响,兵部衙门二度开启,只见战马一匹又一匹给人牵了出来,有青的、有黄的、有花的,一时之间,铜锣声大作,数十名官差从门里奔出,一个个翻身上马,厉声道:“走!”
当当当!当当当!东直门大街敲起了铜锣,但见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到处都有快马奔驰,好不热闹。白马又惊又妒,便也想跟着奔跑玩耍了,哪知主人却不见踪影,正啡啡气氛间,忽然马背也翻来了一人,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催促道:“快跑!”
白马昂首欢鸣,模样神气,便在主人的催促下,直向北方的“安定门”而去。
轰隆隆!轰隆隆!京师正南第一门,便是“永定门”,正北第一门,则是“安定门”,出了这座门,便是怀柔县。那儿有座寺庙,称为“红螺寺”,庙里睡了一个人,他姓朱,单名一个“炎”字,人称“正统天子”的便是他。
半个时辰后,白马行将抵达红螺寺,届时,“正统天子”便会揉着惺松睡眼,给人从睡梦中摇醒,之后五辅六部、五院寺卿,人人也都会从暖被窝中爬出来,急至红螺寺面壁,等他们面壁完了,天也差不多全亮了,那时不论是东直门的乞儿,还是紫禁城的贵妇,人人不分贫富贵贱,都要不约而同“咦”个一声,觉得这个天下有些不同了。
当当当当当……“走!”、“驾!”、“快!”东直门街上敲锣打鼓,人声鼎沸,两条街口外却是静悄悄的,那儿百姓犹然安睡,浑不知天下即将爆发大祸。
沉沉死寂中,忽然有了声响,听得火石喀喀搓打,西北角一处窗啡亮了起来,总算有人给吵醒了,那儿的二楼处坐起了一个身影,一名百姓推窗望外,朝东直门大街察看。
大半夜的,朝廷又不知在施行什么德政,当真扰人清梦之至,那人打了个大哈欠,随即又返身进屋,提了一盏油灯过来,放上了窗帘。
灯火照亮了面孔,只见这名百姓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穿酒保服色,再看他头颈甚短,身形矮胖,活像一只乌龟也似。那人揉了揉眼睛,从窗边取来一本簿子,就手翻了翻,口唇低动间,便又转过了油灯,让它对准了西方,随即取来一只黑黑的粉末飘降而来,这罐子里不知道放了什么,好似是花椒,又像是辣椒,总之全数飘上了灯蕊,活像要给加味似的。只见油灯吃过黑粉后,火势越烧越旺,灯光越发晶亮,老乌龟赶忙退开一步,举起衣袖,遮住了双眼。
轰地一声,一道白光飞射而出,直向西天远境而去。刹那之间,整座京城全亮了起来,仿佛闪电横空,照得街上景物样样分明。
良久良久,灯火渐渐黯淡,老乌龟放落了衣袖,另又找来一只竹筒,再朝灯心洒下尘粉。但听“嘶”地低响,这回不见闪电腾空,却是一道阴火从窗口喷发,映得夜空里一片暗红;不旋踵,窗里又是一道光芒闪过,亮得如同老天开眼,让人不敢逼视。
灯火闪耀,先明后暗,暗而复明,依序看去,见是“明暗明明暗”,之后“两暗三明”,再是“三明两暗”,照得夜空光芒奇幻,美不胜收,若有百姓开窗见了,定会赞叹不已。
整整经历一柱香时分,灯火熄了,窗扉合上了,老乌龟也收拾家当,上床睡觉去了。
时在深夜,街上百姓都在休憩,自也没人发觉此间异状,万籁俱寂中,城西忽然又亮了,再次照亮了京城。只见一盏明灯悬于阜城门,光辉闪烁,照耀西方,一下明、一下暗,一下长、一下短、依序看去,见是“明暗明明暗”、“两暗三明”、“三明两暗”,顺序全然不错。
很快得,城西暗下来了,没多久,更远处又亮了。这回灯火来到了城外,西郊山林里隐伏了一盏明灯,一样闪耀清辉,一样暗而复明,一样明而后暗,一样照向了更遥远得西方。
仿佛接力一般,一盏又一盏灯火接连亮起,一盏接一盏灯光相继熄灭,它们闪烁光辉,生生不息,就这样一程过一程,一站接一站,直向遥远得西天而去。
向西……向西……一路向西……很快的,灯火离开了河北,进入了陕西,再过片刻,便将通过“潼关”,而那小小一清辉,也将化为一道熊熊怒火,震动整个西方。
“总兵!赵总兵!”城楼里脚步杂乱,大批兵卒闯入了主帅营房,大喊道:“怒苍传讯了!”
当当当……当当当……深夜时分,潼关里敲响警钟,城楼里已是一片大乱,之间“潼关总兵官”赵任勇急急掀开被褥,随着传令直奔而上。
来到了城头,面前已是黑压压一片,众将早已云集在此。人人鸦雀无声,俱在眺望西方远境。赵任勇深深吸了口气,便也从人群中挤了过去,朝天际眺望而去。
时于午夜,夜空宛如失火,照得人人面色血红。从城头向西望,只见这股红光起于“潼关”前方一百里,正是怒苍东境第一镇,“驿马关”。关上魔焰冲天,光照方圆百里,不消说,怒匪正在千里传讯。
“报!‘明暗明明暗、长短长长短’!报!‘暗暗明明明、短长短短长!’”关上传令大声报讯,几十名参军手持笔墨,已在全力抄录暗号,盼能破解敌方切口。
西北大战已达十年,朝廷怒苍平时军情传讯,各有各的暗号密语,手法繁复无比。眼见众参军满头大汗,个个手持密本,对照破解,赵任勇则在焦急踱步,等候下层呈报军情。
朝廷防卫怒苍,第一线便是“潼关”,至于怒苍的东进前线,则是所谓的“外三关”,称作“天水”、“平凉”、“驿马关”。这三地各建有一座巨大烽火台,彼此奥援,互为呼应。一旦“驿马关”有所动静,“天水”、“平凉”两地便将跟进,随时能让整片西疆陷于火海。正心急如焚间,忽然城头陷入一片黑暗,远方“驿马关”的烽火骤尔熄灭,不过很快的,更远方的“平凉关”却亮了起来,距离怒苍本寨又近了百来里。
怒苍根基庞大,烽火一旦通过“驿马关”,便已畅通无阻,片刻间便能把消息送回总寨。耳听下属们喊得声嘶力竭,什么明啊暗的、长的短的,却迟迟不见有人通译,赵任勇忍不住霹雳一声怪吼:“说!到底这烽火是何意思?可有谁看懂了?”
局面紧迫,敌方兵马有何调度,须得早些识破。可长官连问数声,众参谋却是嚅嚅啮啮,迟迟不见有人做声。赵任勇大怒道:“稻草兵!说话啊1威吓一出,终于传来怯怯声:“启.启禀总兵怒苍灯讯有_红白金青_四色,每色有有_明暗长短_四变敌方以三讯为一字,共得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
“稻草兵!”赵任勇暴怒道:“我镇守西疆多少年了,还会不知道这些玩意么?快说!怒匪究竟在传什么消息?”正激动间,忽听一名参谋道:“去你妈的狗砸碎,少说两句不嫌吵。”
“什么?”耳听属下狂言犯上,赵任勇自是惊得呆了,他愕然张口,随即嘴角斜扬,提起了蒲扇大手,厉声道:“去你妈的狗砸碎!少说两句你不、嫌、吵!”正要一耳光把人摔死,两旁参谋大惊抢上,慌道:“总兵息怒!这两句话不是骂您啊!”
“什么”赵任勇气得全身颤抖,喘道:“这两句话不是骂我、难不成是骂你!”气恼之下,抡起拳头便打,却给一名老将急急抱住了,劝道:“总兵,您还没听懂么?咱们按兵部交来的密本破解,得来的便是这两句话啊。”
“什么!”赵任勇总算听懂了,颤声道:“去你妈的狗砸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怒苍千里传讯,传的就是这个?”众将怯怯头,人人都想说话,可想起大帅性情暴躁,却又无人敢作一声。
怒苍夜燃烽火,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竟然传来了两句废话?不想可知,敌方又一次更改了切口,却把潼关诸将狠狠戏耍了一顿。赵任勇叹了口气,慢慢朝西方夜空望去,只见那道烽火已然离开了“平凉”,业已抵达“天水”,料来片刻之后,便要返回敌军的总寨:“怒苍山”。
眼看赵任勇神情凝重,一名参谋附耳道:“总兵请宽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敌方再次更改密语,咱们也还有马大人作靠山啊。”
方今兵部尚书便是“马人杰”,此人是正统年间的大进士,学问渊博,能通奇门遁甲、术数玄学,专能和怒苍大批智囊斗法。只是马人杰本领再大,此刻却在北京,这桶远水如何救得了近火?
赵任勇抚面叹息,自知这帮下属全是酒囊饭袋,他招来了亲兵,低声道:"去找我二弟过来,便说我有事问他。"大批兵卒匆匆答诺,还未下城找人,便听一人道:"大哥不急,任通早已在此。"城头响起广南乡音,众参谋回头急看,只见前面行来一条汉子,看他身穿戎装,体态豪勇,正是赵家老二“赵任勇”来了。
_抚远四大家,岭南赵醒狮_,这赵家兄弟姊妹共有七人,除‘铃铛老六’赵任宗因故发疯外,余人事业皆有大成。其中老大、老二投身军旅,各在‘留守军’任职。不同的是大哥赵任勇镇守潼关,官拜总兵,老二赵任通则派驻霸州,至今已达十年之久。
天下能读懂怒苍暗号者,并非只有马人杰一人,面前的‘赵任通’也能辨到。在外人看来,这位赵家老二仅是区区一个参将,八命九流,无足轻重。不过赵任勇心里明白,他这个二弟不是普通人,他明里是个参将,暗地里却还有个身份,非同小可。
天黑地沉,万籁俱寂,眼见二弟静静站在面前,赵任勇居然不自据地紧张起来,他吞了口唾沫,悄悄朝二弟地右臂瞄了一眼,忙又别开了头,细声道:“任……任通,这……这怒苍烽火传来地是什么消息,你破解得出来吗?”
“明明暗、白红青……”赵任通双手抱胸,眺看潼关西方,道:“这该是个‘去’字。”
“去……”全场交头接耳,或惊或疑,一名参谋忙来相询:“那……那下个字呢?”
赵任通沉吟道:“三明三短,三白到底,这该是个‘你’字。”众参谋大喜过望,相顾道:“先‘去’后‘你’!果然是_去你妈的狗杂碎_、少说两句……”“不嫌吵”。
赵任勇性情暴躁,霎时一拳挥出,吓得下属们连忙退开。他用力喘了喘气,道:“二弟,你……你没弄错么?这……这道密令真是这个意思?”
赵任通容情静默,说明他极有把握,可说也奇怪,这两句话无涉机密,却为何要大费周章传书西北,莫非其中还有暗藏第二道切口?抑或这是欺敌得假消息?刻怒匪既要欺敌,为何又搞得这般荒唐?赵任勇不是什么聪明人,自也没那个本钱来猜,他抚了抚脸,低声道:“如此也罢,二弟,这……这道烽火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你瞧得出来么?”
万里夜空复宁静,此时烽火早已熄了。赵任通仰望天上北斗,轻声道:“北京。”
“北京?”二弟言简意赅,却不免吓傻了众人。赵任勇牙关颤抖:“怒苍……怒苍有细作去了北京?”赵任通撇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煞金。”
北京煞金,四字一出,众将好似五雷轰,人人按腰刀,不自禁向后退开了一步。
当年怒苍追随第一代山主建寨地两大元老,其一是陆孤瞻,再一个别是外号“煞金”
地“起重塞北”石刚。此人忠心耿耿,最擅骑兵野战,过去十年来紧随怒王身边,总是寸步不离。倘使他离开了总山,前进东境,却是有何打算?
一片寂静中,只见赵任通低下头去,幽幽地道:“大哥,及时行乐吧。”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潼关铁门上地那条火烧痕迹,蓦地爆出一声惨叫:“来了!来了!怒匪又要攻打潼关啦!”
过去十年来,“煞金石刚”很少离开山寨,此人一旦动身了,便说明怒王也已从本营出发。这两大魔头任一个现身,便让朝廷棘手之至,更何况这回双魔并力、联袂出征?
众将越想越怕,急忙上前献策:“启禀大帅!怒苍兵临城下,潼关沦陷在即。为保我军实力,还请总兵即刻下令撤军八百里,免增无谓死伤。”眼看属下未战先怯,赵任勇自是气得双眼发红,大怒道:“撤军八百里?你想撤回北京是吗?”
众下属面有愧色,低声道:“没法子啊,贼势浩大,咱们……咱们打不赢啊。”
“打不赢也得打!”赵任勇手指潼关城下,厉声道:“瞧清楚!咱们关外尚有兵马!
我军若要后撤了,谁来支援他们?“听得此言,众将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潼关前线还有一支队伍。诸人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向城外望去,但见旷野里营火,军营星罗棋布,每隔三十里可见一座阵地,正是正统军麾下第一劲旅:”潼关六镇‘。
潼关兵马分作内外两侧,关内兵马职司守城,由“留守军”驻扎。至于城外地百里旷野,则由“正统军”麾下地“潼关六镇”担纲。这支兵马编制庞大,每镇共计六大卫所,全军合计二十万将士,一旦贼匪逼临,他们便会出阵迎击,与敌方周旋到底。
念及友军平日地勇猛,众参谋士气大振,纷纷上前进言:“启禀大帅!咱们决定报效朝廷,死守潼关,绝不让怒匪越雷池一步……”正说嘴间,却听赵任勇冷冷地道:“稻草兵。”
想起百姓平日地讥讽,大批“稻草兵”脸上一红,便纷纷走了开来,自去一旁赶麻雀去了。
“留守军、稻草兵,吃饭喝酒包打听,看见麻雀要收惊。”
西北流传一首童谣,唱作俱佳,却也出了“留守军”地种种专长,至于大名鼎鼎地“勤王军”,却因从未开赴西北战场,百姓没见过,故而没给编入童谣之中。
不同于招募而来的“留守军”,也不似“勤王军”那般坐拥世袭俸禄,七十万正统军全是自愿上战场的。这些人过去都是游侠出身,时时犯官府的法、造乡里的孽,每回见到权贵欺压善良、富豪强取民女等情事,莫不愤起伤人。朝廷见这批人血气方刚,好打不平,也是怕他们误入歧途了,便请了“龙手大都督”出面,向之晓以大义。其后侠客们也懂了,原来朝廷之所以不仁、权贵之所以无耻,一切全与皇上德政无关,而是为怒苍诬蔑陷害!于是他们急忙收拾行囊,一齐追随了大都督的脚步,赶上西北拼老命去了。
“怒匪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平”,为使贪官污吏一扫而空,为富不仁就此绝迹,“正统军”惟有踏破怒苍,杀死怒王,那才是天下不二的正道!十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开关出征,“潼关烈士”、“襄阳壮士”、“荆州勇士”、“藏边死士”……靠着他们多年来前仆后继,埋骨异乡,大臣日子越过越好,皇上睡觉也越来越不受人打扰,如此为国为民,真不愧“侠义”美名啊。
良久良久,众参谋全去赶麻雀了,赵任勇却还在怔怔发呆。一名参军附耳过来:“大帅,怒苍烽火传令,此事可要通报兵部?”赵任勇醒了过来,忙道:“当然当然。”
近日怒苍频频传讯,烽火台无日或歇,料来是在预备什么大战。以马人杰的才智,收到军情后,必能参破怒匪动向。届时怒王有何阴谋、煞金想做什么坏事,自也不出掌握之中。他结果文书,盖上了兵印,又在信封上添了“送呈兵部尚书马人杰”九个草字,嘱咐道:“这道怒苍密语十万火急,限三日内抵达京城。记得,务必亲手交到马大人手中。”
“留守军”虽不善于作战,送呈公文却是一等一的好手。那参谋连拍胸脯,担保路上绝不喝酒,正激动间,却又给赵任勇拉住,听他附耳嘱咐:“记得,我二弟擅离霸州一事,千万别让马人杰知道了,懂吧?”那参军醒悟过来,忙道:“懂懂懂,兄弟如手足,朝廷如衣服,大帅友爱胞弟的心情,大伙儿一定成全。”
赵任勇听他如此一说,不由也是满面通红,忙挥手道:“行了,你快出发吧。”眼看稻草兵随风而去,赵任勇也送了口气,正要命人取来红茶,忽听背后给人拍了一记,听得一人静静地道:“大哥,谢谢你。”
听得这嗓音阴森森地,赵任勇自是吓得跳了起来,他急回头去看,却是二弟来了。
忙擦去了冷汗,颤声道:“你……你别老是从背后拍我,可吓死人了。”赵任通神情木然,道:“对不住,我已经习惯了。”
这二弟年轻时本极精明,中年后却变得阴阳怪气,谁都得怕他三分。想起适才那句“及时行乐”,赵任勇不由嘿了一声,忙把二弟拉到了一旁,责备到:“任通,我好歹时潼关总兵,你方才怎么说什么‘及时行乐’?你不怕动摇军心、危言耸听么?”
赵任通木然道:“大哥,‘及时行乐’的下一句,该怎么说?”想起‘来日无多’四个字,赵任勇不觉大惊失色:“怎么?这……这句话时冲着我来的?”满心惊怕间,不觉便望向二弟的右臂。待见他也在打量自己,忙又堆足了笑脸,干笑装傻。
在朝廷看来,赵任勇手下共有八万稻草兵,然则若要细细数过,却会发觉‘二一添作五’,原来稻草兵只有五万,剩下的三万全躲在赵任勇的口袋里,只有领饷时才会现身。是以赵任勇平日口袋总是撑得极饱,若非住在京城的老婆酷爱名贵首饰,便十个口袋也撑破了。
一片寂静中,二弟目光阴沉,好似什么都知道了,想起‘大义灭亲’四个字,赵任勇不由两腿一软,颤声道:“任通,大哥……大哥一直没问你,你……你本来不是在霸州驻防么?为何……为何上我这儿来了?”
此问确实要紧,这赵任通本是一名参将,与总兵钟思文一同看守霸州,谁晓得六天前却忽然现身潼关,不免把大哥吓了天大一跳,险些要烧账本了。
赵任通不是普通人,他镇守霸州的使命也非看城,而是“看帐”,全城将领的起居隐私,莫不在他的掌握中,想起二弟臂膀上的那只神鹰,赵任勇更是哭丧着脸,正要招认罪行,却听赵任通静静地道:大哥,你误会了。我若有公务在身,岂会带着妻儿同行?
这话甚是有力,不免让赵任勇心下一安。看二弟此行确非孤身过来,这趟潼关之行,他还带着老婆小孩同行,现下也都给安顿在城中。
此事越发悬疑了,看二弟长驻霸州,十年来不会擅离职守,如此想想,他真不是为了公事二来。可说也奇怪,二弟既无公务在身,那他又来潼关做什么?莫非他思念大哥,却是专程来省亲的?可他事前为何不稍封信过来?也好让大哥有个准备?
莫非……莫非他遇着了什么事,竟然触犯了军法,抑或得罪了什么权贵,居然闹到了丢官亡命?不对……这也不对……看二弟身有烙印,霸州上下莫不畏之如虎,连总兵钟思文也得忌他三分,却有哪个权贵敢来招惹他?
整整六天以来,赵任勇不知多少次旁敲侧击,探询二弟的来意,他却始终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内情,想起“及时行乐”四个字,赵任勇心下更敢惊烦,正要追问下去,猛见夜空雪云散开,月光掩映之下,天地交接处出现乐一座黑山峰,吓得众将大惊而呼:“怒苍山!”
相传月照中天之时,只消站于潼关城楼,便有机缘瞧见怒苍本寨。今夜万里无云,视野甚佳,居然应验乐这个传说。一时之间,全场都静了下来,上从参谋,下至传令,人人身上微微发抖,各自藏到了城垛后,只在窥望传闻中的“怒苍山”。
银白的月光洒落,在那极西苦寒之地,矗立了一座地狱黑山。那历经秦霸先、秦仲海父子两代经营的反逆之山,就这样静静现身眼前。
这座山远比想象来得崇高,它的主峰拔天而起,穿云而出,直指神佛苍穹,依稀可见东壁建有防御工事,层层叠叠,固若金汤,西侧山腰则满部陡峭断崖,险峻异常。足见此地规模宏大,绝非十年前举兵初叛时可比。
魔军大本营,拥兵七十万,隐隐约约间,眼前的“怒苍”好似成了一个巨人,它俯身弯腰,正在监视东境众生的动静。诸将明知这是幻觉,可在怒王的积威之下,却还是魂为之夺,气为之摄,宛如中邪一般。
四下悄然寂静,人人无语,个个噤声,正战栗间,忽见怒峰上隐隐亮起了火光,似有什么动静,人人揉了揉眼,还待再看,猛见一道红焰喷发上天,吓得众人大惊而呼:“怒苍魔火!”
怒峰上魔焰翻腾,如天雷震落,如地狱之火喷发,烧得夜空如同流血,蓦然间,光芒刺眼慑目,天水的烽火台竟也亮了起来。
“怒苍回应了!怒苍回应了!”众参谋语带哭音,全数趴到了城垛下方,吓得直发抖。
“煞金”石刚传讯四方,怒苍本寨随即作出回应。只见“天水”、“平凉”、“凤翔”、“三原”各地烽火台接连焚烧,火光越烧越烈,来势越来越快,不过片刻间,魔火竟已兵临“驿马关”,便在众将面前燃起了万丈熊光。
“啊呀!”众将一起遮住了双眼,赵家兄弟也被迫转开了脸面,无法直视这股熊熊怒火。
怒峰上怒火中烧,仿佛怒王正在昭告天下苍生,怒苍全军即将东渡,整顿人间公道。
眼看众下属哭嚷呐喊,赵任勇毕竟是全军主帅,当此兵凶战危之刻,断不可丧失神智。他紧紧抱住二弟臂膀,藉着那只烙印镇定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安抚军心,猛听“咚咚”之声响起,潼关城下竟有人抢先擂起了战鼓。
“正统军……”夜色里传来了苍茫号令:“起身备战!”
八千唢呐高呜,割破九重云霄,关外战鼓如雷,“潼关六镇”已经整队了,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声催促,数十匹战马在军营里来回奔驰传令。但见“正武”、“仁武”、“义武”等六镇全数打开营栅,一列又一列军士踏步出阵,声势极为浩大。
魔光照天,“正统军”即刻回应,他们一无所惧,竟似要拔寨远征了。眼看大战将起,赵任勇猛烈喘气,他拉住了二弟,低声喘问:“任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怒苍真要开打了吗?”
“大哥……”赵任通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要开打了,是已经开打了。”
“已……已经开打了?”饶那赵任勇武功高强,听得此言,仍不免双腿一软,悲声道,“是……是谁领军过来?是……是那石刚么?”赵任通摇了摇头道:“大哥还不懂么?这石刚压根儿不在西北,哪能率兵过来?”这话先前便听过了,赵任勇仍不免“咦”了一声,喃喃地道:“不是石刚,那……那这回是谁统领大军?是……是陆孤瞻?还是秦……秦……”
耳听大哥声音嘶哑,极显惧怕,赵任通便安慰道:“大哥放心,他俩也不在西北。”
赵任勇愣住了,看这怒苍似有倾巢而出之势,却又无人坐镇西北,情势前所未见,赵任勇越听越疑,喃喃便道:“二弟,到底……到底这几个家伙跑到哪儿去了?”
赵任通叹了口气,他搂住兄长的肩头,低声道:“大哥忘了么?我打何处来?”赵任勇心里生出一股寒意,颤声道:“你……别吓我,这“霸州”是在大后方,你……你不要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