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翼张大了嘴,喃喃地道:“你……你要把玉玺交给我?”秦仲海微笑道:“玉玺不过是块死石头,只傻子才会牢牢抱在手里。这等惹祸的不祥物,咱留之何用?”
江翼大喜过望,此行出征,一半是为“正统之宝”而来。众将心中所系,便是替皇帝夺回传国玉玺,只要能把东西送入帅营,不世奇功在前,那怒苍打与不打,便不是这般要紧。他微微颔首,道:“有了玉玺,这事说来成了一半……”
众人奇道:“成了一半?”江翼沉吟半晌,道:“要拖住朝廷军马,还有小难处,不知几位能否相帮?”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但叫力之所及,必定照办。”
江翼咳了一声,道:“几日之前,一名短须男子保着婴儿玉玺投上怒苍,此事高家两名门人亲眼所见,现下消息也已传开,我问过胡媚儿,她也说确有此事……诸位,那小小婴孩是柳昂天的小公子吧?”
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并无一人回话。过得半晌,秦仲海森然道:“你有话直说。”江翼道:“皇上疑心柳昂天涉及不法,早已下旨通缉柳家满门,那长子云风被捕,几名女儿也都给下监,却独独漏了最小的一个,永定河里也没捞到尸身……”秦仲海全身发冷,当下以手掩面,咬牙道:“你……你到底要说什么?”
江翼低声道:“北京传来的谕旨,要咱们抓回柳家余孽。”
此言一出,登如五雷轰,只让众人作声不得。江翼又道:“诸位要拖延局面,便须把人交出,那婴孩与那男子……咳……两个都要。”他见秦仲海咬牙切齿,目光极见凶暴,忙道:“这事有难处么?”青衣秀士与止观、石刚互望一眼,三人不约而同,齐声轻叹,那秦仲海则是怔怔不语。止观向来心细,忙问道:“等会儿,你们查出那短须男子的身分了么?”
江翼摇头道:“这倒没有,胡媚儿说她认不得那人。也许是石凭、也许是黄应,也许是卢云。”众人听得此言,多少定下,想来事情还有转机。江翼见众人面色铁青,忙道:“到底如何?你们能交出人么?”
青衣秀士拍了拍江翼的肩头,低声道:“你给咱们一日夜的时光,明晚此时,我们会把三样东西带到。”江翼颔首道:“如此就好。你们可得快些……这几日陈锣山那混帐催得好急,硬要我差人抢攻……我今夜还差与他打杀起来……”
在江翼的唠叨之中,秦仲海已然转身离去,他身法好快,只在营帐门口轻轻一,便已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他如此身法,无愧“百万军中擒上将首级”之号,当真是世之熊虎。
※※※
却说那夜言二娘等人星夜保着卢云上山,还没过牌楼,卢云便已晕死过去,众人吃惊之下,赶忙替他诊伤,才知卢云早已挨了萨魔两脚,身上受了内伤,加上他连日奔波,饱受惊吓,早已憔悴不堪。此时医术第一的青衣秀士还在路上,众人寻了几味寻常伤药,喂着卢云吃了,之后便将他送入客房,让他自行休憩。
次日清晨,已是九月十四,卢云未至黎明,便已睁眼,这回转醒过来,颇感神清气爽。他身上虽有轻伤,但好好歇息了一夜,体力已然尽复。抬眼看去,只见桌面坠满烛蜡,光晕影摇,虽在清晨间,烛火兀自未熄。桌上另摆着几色心,想来怒苍众人怕他夜间腹饥,这才着意准备。卢云微微一笑,心道:“大家待我如此客气,可把我当外人了。”
他行到桌边,吹熄了烛火,跟着取过外衣,缓缓着穿。陆孤瞻是授业恩人,秦仲海则是知交好友,卢云此时满腔心事,只想与故人来说,只是还在大清早,人家未必起身了,他怔怔坐下,眼看自己的包袱与长剑都置在几上,当下伸手取过,自将包袱解开。
打开了包袱,第一眼便见到那本无字古册。这本书由京城携来怒苍,却始终不明来历,卢云打了个哈欠,随手翻了翻,忽然之间,只见书页青璘璘,竟似有什么图示字样闪过,卢云微感诧异,赶忙揉眼再瞧,那磷光却已消逝不见,书页一如平常,仍是无字天书的模样。
此时心烦意乱,虽说书本有些古怪,却也没心思多理会,他将册子塞回去,正要翻出银票,忽然包袱里落下一根长发,卢云茫然间取起去看,那发丝柔细滑顺,却是顾倩兮的秀发。
卢云轻抚秀发,眼角已然含泪。两人别离已近一月,不知佳人是否安然无恙,他轻轻吻着那发丝,只觉发稍隐隐有着一股香气,却是顾倩兮身上的体香,从扬州到北京,从北京到长洲,两人相爱至深。卢云再也忍耐不住,想起这些时日的种种苦痛,泪水一滴滴的坠落下来。他低头哭了许久,当下撕开了枕头套,将那发丝包入布里,珍而重之地收入腰囊,自己孤身流落他乡,不知何时方能返回北京,说来这根唯一仅有的秀发,包藏了无限回忆。
卢云擦抹了泪水,再往包袱里搜索,这回却没找到那块方印,卢云咦了一声,不知传国玉玺好端端的,却掉到哪儿去了。他站起身来,反覆搜索床上地下,将棉被抖开察看,只是找了良久,却都不见玉玺的踪影。
卢云满心诧异,心道:“难道我与萨魔激战时上下窜跃,不慎遗落这东西了么?”回思那时情景,自己明明死抓着玉玺,这才引得胡媚儿、高家将这一干人追来,怎会忽尔不见?他越想越是纳闷,有心找言二娘、小吕布等人问个明白,当下走向门口,便要推门出去。
手掌才一触门,便听门外响了一声口哨,旋即有人拍手呼应,一响接着一响,四处竟有十来个岗哨。卢云心下一凛,想道:“有人打暗号?山上有外敌闯入么?”他有些惊惶,便要朝门外冲去,正在此时,忽然一人开门进来,险些和他对面撞上,那人身材矮胖,却是“金毛龟”陶清。此时犹在清早,陶清却身穿军装,见他躬身道:“知州起身了。昨晚睡得好么?”
卢云见了故人,稍稍放下心事,便问道:“秦将军人呢?他起身了么?”陶清躬身回话,道:“将军公务繁忙,今晚特为卢大人安排接风宴席,席上再行欢聚。”卢云听他说得生份客气,全是官场文章,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嗯了一声,又问道:“陆爷呢?”
陶清躬身道:“陆爷昨晚深夜方睡,他交代下来,说今夜宴席与您痛饮千杯,一醉方休。”
卢云昨夜才与陆孤瞻会面,只是当时疲惫难忍,未曾深谈,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道:“我带来的孩子呢?现下是谁在看顾?”陶清躬身道:“咱大姊很欢喜这孩子,昨夜带他回房睡了。知州大人一会儿用过早,咱们再去瞧他。”卢云心下稍安,想来那玉玺定在言二娘那儿,自己倒也不必多问。反倒显得小气了。
想着想,陶清从门外端入了盘碗,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些馒头酱菜。卢云坐下饮食,问道:“一块儿吃吧?”陶清答应一声,取过一只空碗,便也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他低头饮食,却不与卢云说话。
两人默默无语,各自吃食,忽听极远处传来喊叫声,那声音惊心动魄,所过之处,盘碗竟然微微震动。卢云放落了筷子,惊道:“这……这是什么声响?”陶清低声道:“这是本山李铁衫、郝震湘两位教头教练士卒,众军士气抖擞,举足顿地,是以有巨响生出。”
卢云惊疑不定,那响声着实巨大,若无数万人同声怒喊,决无法震动杯盘,他咀嚼馒头,有些食不知味,又道:“贵山现下有多少军马?”他问了一遍,陶清却只仰头喝粥,并无言语,卢云毫不放松,当下再问一次。却见陶清取帕擦抹了嘴角,低头道:“小人非属军部,恕在下不知情,想来有个几万几十万吧。”
从几万到几十万,这个马虎眼打得也太大了,卢云猜想他若非不知,便是对自己的朝廷身分仍有忌惮,这才不愿言明。他也不多问,匆匆吃完馒头,道:“劳烦陶兄,在下要去瞧孩子。”陶清这回倒是答应得爽快,他收拾了碗盘,便领着卢云走了。
两人并未路经大殿,只沿小径行走,却是朝后山行去,走着走,忽听轰然大响,山下极远处又传出嘶声呐喊,卢云急忙从树丛里偷眼探看,他把山下场面收入眼中,不觉便是大惊。
此时犹在清晨,日光照耀,只见山脚万头钻动,不知有多少营寨人马,看正中帅旗高挂日月,统帅将领竟是皇帝钦差,前锋兵马更是玉门关的驻防大军。那怒苍兵马守在山边,隔着栅栏险要布置弓箭陷阱,时时戒备,双方虽还未开战,但情势已大见紧迫。
卢云呆立良久,那日他上山之时,山脚下还是空旷一片,怎地现下却给官军包围了?眺看远方,似还有部队源源不绝赶来。他满心惊疑,慌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这许多军马?”
陶清淡淡地道:“这些是本山士卒扮作朝廷部众,相互交战演练,知州大人莫要疑虑。”
卢云见陶清神态从容,分毫不慌,好似真有此事,他撇眼再看,只见山下马步兵三军已然开始列阵,营中一辆辆大车缓缓前行,上架长渝四尺的百斤火炮,神武炮现身战阵,卢云不由便是一阵惊愕,颤声道:“你胡说!这明明是朝廷的兵马!”他心中既感骇然,复又惶惑,忙道:“秦将军呢?他人在那儿?”
陶清咳了一声,道:“卢大人莫要疑心,这些炮是本山军师监造的。唐先生擅长器械,欧阳勇弟兄精熟铸造,本山监制之火器,向不输于西域南洋所造之物。大人一会儿不妨见证一番。搭配骑兵步军冲锋,守山布阵犹有奇效。”
卢云听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好似若有其事,却不知真假如何,他撇眼去看山脚,心下仍感烦恼。这批火器若真是朝廷携来攻寨的,则玉门、嘉峪两关驻军必已遣出,只是少林大战过后,朝廷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正该是休养生息的时机,却怎地再起战事?何况朝廷若将戍边兵马全数调出内战,难道不怕蛮夷忽尔生事?
卢云猜测不透,连番去问陶清,偏生这人满口官话,只让他满腹疑团,更加不得要领。
※※※
行到后山,只见四下屋瓦房舍林立,虽在山寨内,格局仍似寻常家户,陶清微笑躬身,说道:“卢大人,孩子便在屋内,请您过去吧。”卢云听得一处房舍传来阵阵笑声,想来言二娘就在里头,当下三步并做两步,赶忙朝屋内奔入。那陶清却只留在原地,并未跟来。
才入门内,便听一人哀哀叫疼,慌道:“你们别小气,让老子逗逗孩子成不成?”那声音粗糙,听来仿佛乌鸦啼叫,卢云定睛一看,眼前那人满脸胡须,容貌凶恶之至,正是“九命疯子”。卢云当年与常雪恨一同关入山东大牢,曾有患难之谊,这大胡子向来乐天胡闹,从无心机城府,举止言行种种无赖粗暴处,怕还在秦仲海之上。卢云一见此人,莫名间心下便是一喜,他转头看去,只见房内另有几人,一位俏脸带煞,揪着常雪恨的耳朵,正是言二娘,另有三名容貌艳丽的番女,围着婴孩说笑。看这小小婴孩闭目熟睡,面貌俨然,头却枕在一名美貌番女的怀里,几名番女七嘴八舌,轮番逗弄,想来这婴儿洪福齐天,小小年纪便大享齐人艳福。陶清人在屋外,敲了敲门,低声便道:“大姊,卢大人来看孩子了。”
卢云还未说话,众女一看爹爹来了,纷纷凑上,问道:“这孩子是你生的?”、“他叫什么名字?”、“他平日专吃什么?”、“他和你长得不像啊,他娘很黑么?”群雌莺叱,番汉双语齐飞,间杂着常雪恨的淫笑与言二娘的怒斥,登让卢云慌了手脚。他本想探问山下军情,哪知反成了众人的箭靶,当下往后退开一步,忙道:“一个个来……你们……你们要问什么?”
一名番女脸上微红,听她以汉话问道:“大家欢喜这个孩子,可不知怎么称呼他的乳名……”卢云正要答话,猛听常雪恨哈哈大笑,抢先说了:“称呼什么?听老子唤他!”当下伸指一戳,正中襁褓,粗声道:“兄弟!他妈的吃奶了。”
那婴儿本在那番女怀里熟睡,给常雪恨无端戳了一记,一时倒也没哭,只啊啊呼唤,睁开了眼,想来真要吃奶了,正待张开小嘴,忽见一张毛茸茸的黑脸凑了过来,笑道:“兄弟睡醒啦。来,爷爷教你说人话,第一个字……”霎时虎嘴一张,喷气道:“操。”
那小婴儿呆呆望着常雪恨,忽然小嘴一扁,竟是大哭起来。言二娘怒道:“讨厌鬼!走开些!”众番女也甚愤怒,举拳挥掌,纷纷来打。常雪恨抱头鼠窜,慌张闪避,哀声道:“咱打小住山寨,第一个字学得便是这个操啊,你们要不喜欢,那咱便从第二句话教起……”说着窜到那婴儿身边,笑道:“干……”
杯字未出,那婴儿已是呱呱大哭,众女接连踢打,常雪恨只能缩到卢云背后去了。众女听那婴孩哭得凄惨,无不慌声哄劝,却都不见用处。卢云见她们粗手笨脚,拿着婴孩左摇右晃,抖得小骨头都快散了。男的粗,女的蛮,卢云苦笑轻叹,摇首道:
“来,把孩子给我。”
一名番女赶忙把婴儿送了过去,说也奇怪,卢云将他抱入怀里,在背上拍了拍,耳边低语几句,那婴孩便即忍住了哭,众番女见状,无不赞叹,言二娘一旁笑看,微笑便道:“这孩子很黏你。昨晚他瞧不见你人,哭了许久才睡呢。”
卢云俊脸一红,他年纪比言二娘小了四五岁,便如遇上大姊一般,他轻轻哄着那孩子,微笑道:“这孩子其实不太哭,也不怕生,是个了不起的乖孩子呢。”那婴儿听得称赞,忽地哈哈欢笑,好似已能听懂人话。
卢云见几名番女满面钦羡,料来群英巾帼,战阵之事不学即能,然要照料童婴,怕还不能与自己这个男子汉相比。含笑便道:“你们也学着抱他,记得出力轻些,左手托住后臀,别使劲压他的胳肢窝。”卢云当年随军西征,曾向乐舞生习过番文,这话便以回语说出。
众番女听他回话流利,无不又惊又喜,待见卢云面貌英挺,脸上蓄着短须,仿佛便是回疆男儿的好模样,众番女自是交头贴耳,口中窃窃私语,眼角不时瞧着卢云,嘴角都带着笑。
那宁宁罕年纪最小,却也最为聪慧,她通晓汉语,便学着中原姑娘的模样,捡衽为礼,向卢云道:“这位哥哥,您过往可曾住过回疆?”卢云见她姿容妩媚,便也报以一笑,道:“去过帖木儿汗国一回,不知贵国宰相阿不其罕近况可好?”
两人这番话却是以汉语说出,宁宁罕正要答话,猛听常雪恨怒喝一声,吼道:“好个屁!阿你娘罕最希罕!”他镇日价无所事事,早对几名番女生出情意,一看卢云秋风扫落叶,大小通吃,来者不拒,心中醋意暴生,当即朝宁宁罕的玉臂拉去,口中警戒道:“大家留神了!这老白脸早有老婆,不是好东西,你们小丫头甭给他骗了!”宁宁罕不去理他,反而轻移莲步,绕开了常雪恨,仍要与卢云对面说话,常雪恨实在气愤不过,登时窜来,双手撑开,隔在两人中间,喝道:“你没听见么?他有老婆了!”
宁宁罕长长的睫毛一眨,叹道:“回疆男儿汉奉古兰经教义,可娶四名娇妻。”说着朝卢云望了一眼,脸上微起羞红。常雪恨怒道:“放屁!这姓卢的王八摆明是中国人!什么时候变成回疆番狗了?”宁宁罕仰望着云,幽幽地道:“他脸上蓄须,看来雄姿英发,像是回部英豪。”常雪恨扯住自己的乱须,暴喝道:“老子的须比他长十倍!你怎不当爷爷是英雄?”
宁宁罕微起叹息,轻声道:“鼠须非虎须,蓄与不蓄,并无不同。”
常雪恨又恨又悲,忽地放声大哭,喊道:“你们全欺侮我啊!我恨哪!”卢云与言二娘见了疯态,无不哑然失笑,三名回女也是放声大笑。便在此时,忽听房门打开,跟着行入一人,却是那“火眼狻猊”解滔。那解滔才一进门,三名回女同声呼唤:“解大哥。”诸女咬字虽有纯正之别,但言中的温柔妩媚却无二致。解滔向众女抱拳微笑,正要开口,忽见常雪恨哭得呼天抢地,狂吼道:“老子杀了你!”抓住了解滔,胡乱揪打一顿泄恨。
过得半晌,常雪恨大哭而去,那解滔自是衣衫不整,连头巾也给扯落,他咳了半晌,干笑两声,拱手道:“卢大人,秦将军在烽火台前相候,请您过去聊聊。”
众女一听山主有命,立时噤声,言二娘则极低极低的叹了口气,她转过面去,自行逗弄孩童。解滔见卢云面带诧异,登时解释道:“我怒苍治军严谨,军令如山,只要是头领传唤,部属定须凛遵。”卢云过去曾出征西疆,做过秦仲海的参谋,熟知他办事的法子,自是不以为意,当即颔首微笑:“不劳解兄召唤,我这就过去。”
卢云随解滔离去,想起方才见到的围山大军,便问道:“解兄,山下那些军马是怎么回事?为何围着山寨……”话声未毕,解滔已然含笑躬身,道:“卢先生,秦将军只在附近等候,在下先告辞了。”对卢云的问话竟是一字不答,便已倒退离开,模样甚是恭谨。
卢云茫然张嘴,不知他为何走得这般急,正迷惑间,忽地肩头受人一拍,卢云大吃一惊,当即身形前倾,左腿微抬,便要向后踢出,身子更要趁这一踢之力,顺势向前滚倒。还未踢腿出去,只听背后那人笑道:“停停停,踢伤你老子了。”卢云听那江淮口音响起,急忙回身后望,果然面前站着一条八尺来高的大汉,正自抱胸笑望自己。卢云大悲大喜,一把将那人抱住,叫道:“仲海!”
秦仲海左手搂住了弟兄,右拳朝他肩膀捶了一记,笑骂道:“兄弟,每回和你碰面,你总一脸倒楣狼狈,可什么时候才发达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印石,抛给了卢云。陡见故人过来,卢云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哪里还管什么金玺玉玺,随手接了,竟不多看一眼。秦仲海笑道:“对不住,昨晚我一时好奇,把这玉玺偷去瞧了。”卢云微笑道:“还喜欢么?”秦仲海搔头挠面,苦笑道:“咱看不懂上头的篆字,你说咱喜不喜欢?”
眼见秦仲海一如往常模样,卢云眼眶却是红了,想起柳昂天的事,心中更是酸苦难忍,霎时泪水滚落,啜泣道:“仲海,你……你听说侯爷的事了么?”
秦仲海轻轻头,握住卢云的手,道:“我都知道。”卢云咬牙道:“明明事情好好的,可不知为了什么,皇上忽然派人来搜什么玉玺,接着禁卫军便包围了侯爷府……”他想到伍定远,胸中一阵酸苦,忍泪道:“仲海,你可知道玉玺是怎么到侯爷家里的?”
秦仲海目光怜悯,默默无语中,只拍了拍卢云的后背,示作安慰。
卢云放声大哭,垂泪道:“是我……是我亲手送进去的……那夜艳婷托人把东西送到我手上,要我转给侯爷……仲海,我……我好怕定远也牵涉在里头……”
秦仲海低头静听,却也不加一字评论,只任凭卢云哽咽垂泪,过得半晌,方才道:
“兄弟,你莫要自责,这件事错不在你。”他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略作安慰,又道:“整件事打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你也好、定远也好,甚是侯爷也好,都只是人家的棋子。”他带着卢云,并肩往山边走了几步,伸手望山下的军马指去,淡淡地道:
“连这些兵马,也都是棋子。”
卢云擦抹了泪水,心下有些惊诧,更不知山下的军马与此事有何关连,忙问道:“棋子?什么意思?”秦仲海笑了笑,道:“卢兄弟,还记得我在达摩院里和你说的话么?”
卢云心下一凛,那时自己见到了天绝的遗嘱,秦仲海便曾谆谆告诫,要他绝不可对人提起,否则天下江山即将易主。他叹了口气,道:“记得。”秦仲海微笑道:“可你后来还是把谒语说出来了,对不对?”卢云无言以对,只能了头。
秦仲海淡淡一笑,道:“你一向聪明,书读得也多,可惜就是心太软,否则必然是个厉害军师。定远也是一般,虽说世故老练,但他根柢不够,狠字上输了老大一截,也不能和人家较量。说来说去,只有瞧我的了。”卢云不明究理,奇道:“较量什么?和谁较量?”
秦仲海制住他的说话,霎时转望万里江山,朗声大笑:“兄弟别烦恼!日后有啥事,全都包在老秦身上。”他目光剽悍,伸手抓向山下军马,喝道:“看我一次压平它!”
卢云见他自信满满,登时大喜,秦仲海办事一向俐落,从来都是柳昂天的心腹爱将,若有他出头,必有奇妙招式制住大局,当即颔首道:“仲海,如有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秦仲海了头,道:“有你这句话,我可放心多了。”他携着卢云的手,含笑道:“难得你到山寨来,咱带你左右逛逛,别想这些了。”
秦仲海自知卢云这些时日饱受惊吓,不愿他更添烦忧,便打住了话头,对山下局面更是绝口不提。两人随口闲谈,听他道:“兄弟,还记得上回你来怒苍山是什么时候?”
卢云微起哂然,低声道:“西关和番之时。”
秦仲海头微笑,指向一处广场,道:“你瞧那两个字,知道是谁写的么?”
卢云顺着指端望去,见了座巨大牌楼,上书“怒苍”二字。卢云并非第一次上来怒苍山,上回来到此地,乃是保驾和亲之时,当时自己为寻秦仲海,一路冲风冒雪,来到山,那牌楼更是坍塌在地,有若废墟,岂料今日竟是这等宏伟气象,回思过往,当真恍如隔世。他眼望牌楼苍雄的字迹,赞叹道:“这两字英气勃勃,可是陆爷的手笔?”
卢云见秦仲海摇头,微笑便道:“可是青衣秀士的墨宝,是么?”秦仲海笑道:“兄弟此番可料错了,那两个字是老子写的。”卢云大感诧异,秦仲海虽非文盲,但全身上下毫无文采,别说要他写出这等雄浑有力的斗大文字,便要他老老实实在格子里爬出怒苍两字,怕也会写成“恕沧”,当下摇头笑道:“我不信,你写两个出来瞧。”果然秦仲海随手捡起树枝,嚅嚅啮啮间,眼角还偷看着牌楼,想来要依样画葫芦,过得半晌,终于将树枝往地下一扔,却是要藏拙了。卢云含笑道:“到底这字是谁写的?”秦仲海干笑道:“真是老子写的啊。”眼看卢云一脸不信,秦仲海只得咳了一声,道:“咱是说老子的老子,懂了吧。”卢云恍然大悟,才知这是秦霸先的亲笔字迹。
行到山巅,已在烽火台不远,秦仲海捡了块大石,拉着卢云坐下。两人肩并着肩,秦仲海朝烽火台上的骨灰坛望去,含笑道:“兄弟,你可知道,你和咱爹爹真是一个样。”
卢云听得此言,自然一脸惊奇,道:“我和令尊相似?可是样貌长得像么?”
秦仲海脸上一红,这话要是卢云来说,自己来听,必然哈哈大笑,若不当场喷出五字金言,大呼“你是我的种”,决计放他不过,他眼珠子一转,干笑道:“他奶奶的,你别占我便宜,我是说你的性子啊,那股驴傻劲儿……”他眼望天际,摇头道:“实在太像咱老子了。”
秦霸先的生平事迹,卢云不甚明了,自也不知如何接口,更不知此言是褒是贬。又听秦仲海道:“家父是个英雄了得的大人物,可他始终活得迷茫,他想造反,却放不下朝廷忠义,他心里挂着家人妻小,却又不舍心中是非,似他这般人,一辈子都只能在角落里喘息,杀不出局面的。”他斜目觑了卢云一眼,幽幽地道:“兄弟,你是真正的血性人,当年秦某沦落江湖,北京城里没舍弃我的,就你卢云一人。咱盼你今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一辈子别受我爹爹的苦。”卢云听他诚心为自己祝祷,心中不由感动,颔首便道:“仲海,我也盼你这辈子都能平安喜乐。”
秦仲海微微苦笑:“造反的人,谈什么平安?”他目光黯淡,反手拍了拍卢云的臂膀,道:“你若还想返回京城,与顾小姐团聚厮守,这几日便乖乖听咱安排,什么也别想。懂么?”
卢云微微颔首,当年秦仲海星夜出兵,为自己报仇,才有了后来的功名,说来好友始终替自己着想,不曾有过半私心。卢云笑道:“仲海,你这话可怪了,这里是你的地头,我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秦仲海哈哈一笑,起身道:“我这几日公事缠身,怕不能陪你。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去找陶清。过两日我替你排个英雄大宴,让弟兄们见见你。大伙儿喝上一杯。”
阳光下两人相顾微笑,便如京城时候一个模样,卢云目送秦仲海的背影,心中只觉一片平安,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替自个儿撑腰,想来无论什么难处,自己都能平安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