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肃观淡淡地道:“京城里住得惯么?”艳婷嗯了一声,道:“伍大爷对我很好,什么都不缺。”她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乱得紧,低声问道:“你呢?你以后有何打算?”杨肃观听了这话,只转头望着窗外,并不言语。
艳婷见杨肃观沉默无言,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低头不语。
当年长洲城隍庙里,艳婷曾向眼前这位男子开口示爱,哪知得了个婉言相拒。后来伍定远出手挑战卓凌昭,杀得天昏地暗,这人又恳求自己,要她出言相劝。相识虽久,只因身分天差地远,彼此始终无缘。直至此时……直至此时……杨肃观师父过世,战败失利,御门前被削官职……所以……所以……过了良久,艳婷鼓起勇气,道:“杨郎中,你若有什么苦恼,尽管告诉艳婷,好么?”杨肃观淡淡笑着,侧目望着艳婷,道:“艳婷姑娘,你为什么坐在我身边?你不知道皇帝恨我么?”艳婷别过头去,低声道:“我知道。”杨肃观微笑道:“那你为什么敢坐下来。你不怕被牵连么?”艳婷望着眼前的男子,微微苦笑,那笑容却是有些凄凉。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我已经被牵连了。”说着说,泪水滚落下来。
大雨迷蒙,室内昏暗,杨肃观微微一笑,伸手出来,顺势将烛火捏熄了,霎时眼前一片漆黑。艳婷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间唇上一热,那杨肃观竟尔吻了过来!艳婷尖叫一声,慌忙向后闪躲,她又惊又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便在此时,背后响起那伙计的声音,陪笑道:“公子爷这就走啦?您的伞给了姑娘,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将就着用……”耳听脚步声响,艳婷急忙回首望去,杨肃观头也不回,已然缓步下楼。
艳婷抚着自己的双唇,那温温热热的感觉犹在唇边,她泯着下唇,全然不解杨肃观的用心,一时又是惊诧,又是迷惑,一会儿想到伍定远,一会儿又想到杨肃观,她望着大雨倾盆的窗外,忽然一咬牙,登即跳窗跃出,追了上去。
风吹雨大,路上行人稀少,只是杨肃观却已不见踪影,艳婷不顾一切,一心只要找到他,把话问个清楚,她轻身功夫乃是青衣秀士嫡传,脚步轻盈非常,沿街飞奔过去,不曾溅起地下积水,宛如凌波仙子般追出。
一路奔到了河岸,只见一人淋着大雨,满身湿淋淋地眺望河面,正是杨肃观。艳婷站到他背后,大声叫道:“杨肃观!”那身影依旧远望河岸,不曾回身,艳婷再次大叫:“杨肃观!”过去两人客客气气,从来是杨郎中长、杨公子短,今生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却似唤过了千百遍,丝毫不感陌生。
雨势越来越大,雨打在河面上,激起一片水气,波涛汹涌中,仿佛水底下潜着蛟龙水妖,杨肃观却只望向大河,对艳婷的呼唤不理不睬。
艳婷情急之下,登时奔到杨肃观面前,挡住了河面景致,尖叫道:“杨肃观!”滂沱大雨中,杨肃观满脸水珠,只低头望向自己,艳婷又是激动,又是迷惘,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双手捧来,轻轻将她的俏脸托起,让她望着自己,又在她唇上吻了吻。
艳婷满面雨水,哭道:“当初你既然不要我,如今为何又来招惹我,你要我做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么?”杨肃观凝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又听艳婷哭道:“定远待我很好,我也不要对不起他……”她用力往杨肃观胸膛打去,放声哭道:“你说!你为何要招惹我!为什么?”艳婷又是恨,又是爱,只泯着下唇,仰头望着面前的无情男子。杨肃观叹了口气,低声道:“艳婷,我……”说到此处,忽听远处传来碰地一响,好似响起了爆竹,随着声音响起,杨肃观身子晃了晃,话声从中断绝,脸色变得苍白之至。
艳婷尖叫道:“你为何不说话了!你说啊!说啊!”她双手抓住杨肃观的臂膀,拼命摇晃,她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膛,嘴角泛起了苦笑。
艳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霎时尖叫起来,只见杨肃观胸口鲜血直流。
冷枪……有人放冷枪……艳婷双手摇晃,像是要说不,惊怕之间,一步步退后,撞上了栏杆。
杨肃观微微一笑,颔首道:“很好、很好,终于要杀我了么?”雨水顺着面颊留下,他双膝软倒,跪倒在艳婷面前,艳婷见杨肃观口吐鲜血,又见他背后血红一片,想来那枪从背后灌入,脏腑已受重伤。
碰……碰……耳边枪声仍是不绝于耳,艳婷不管自身安危,只把杨肃观抱入怀里,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叫不休,仿佛是问为何有人要下手杀人,又似在问杨肃观为何亲吻于她,慌乱之下,已是不知所云。
杨肃观死在旦夕,已无余力支撑身体,他软倒艳婷的怀里,低声道:“相识满天下,今日却是你替我送终,艳婷姑娘……艳婷姑娘……”眼看杨肃观目光渐渐黯淡,嘴角笑容也逐渐僵硬,艳婷泪如雨下,只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命运乖离,好容易这段情终于有了眉目,刹那之间,变故突来,却又成了生离死别。
杨肃观气息渐低,他仰望天际,喃喃自语:“师父……观儿对不起你……师父……”说话间右手抬起,双目含泪,便要坠落面颊,当钢铁流泪的一刻,它便会生锈,便会死亡……艳婷牢牢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尖叫道:“不要!我不准你死!不准!不准!”忽然之间,又是碰地一声大响,枪炮击来,打得身旁栏杆石屑纷飞,艳婷先是一愣,但她激动之下,对外界变故全不理会,那栏杆本已朽旧,缺了一角后再也受不住力,霎时倾塌倒落,滚到杨肃观身边。
杨肃观缓缓醒转,凝目望着身边断裂的栏杆,水气飘渺中,只见石栏裂开,露出淡淡的青泽之色,杨肃观嘴角颤抖,运起最后内力,使劲握住那截栏杆,啪地轻响,石灰泥屑尽落,霎时眼中看得明白,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圆滚滚的石杆,而是一座拳头大小的方印。
泥灰满布,雨水阵阵洗刷,露出了六大篆文。
“皇帝正统之宝!”将死之际,极目瞭望,远处金水河浩浩荡荡,源源不绝地注入永定河中,那模样好似是一条神龙,正自张嘴衔着什么东西,却要交给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抛去了官职,舍弃了亲人的性命,自己终于跨过刘敬也不曾跨过的一关。
今时今地,正统天命降临。耳边枪响不断,杨肃观奋力坐起身来,纵使满身浴血,他眼中的神光仍极骇人。他拼出气力,拉倒了艳婷,两人一同滚倒在地,躲在栏杆之下。杨肃观血流满身,喘道:“艳婷,你若爱着我,便替我办最后一件事!”变故连连,艳婷只不住啼哭:“你说!你说!便要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大雨飞洒,身边水雾朦胧,枪声更是接连响起,杨肃观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当京城燃起蓝光的那一夜,你要……你要伍定远尽起居庸关军马,南下北京!”艳婷惊道:“南下北京?”杨肃观喘息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秦霸先遗言交代,唯真龙方能复辟成功,你……你……”他紧紧抓住艳婷的手,厉声道:“要替我降龙啊!”艳婷全身大震,又惊又怕,只想开口再问,忽见杨肃观背转了身子,纵声狂叫道:“天不绝我!天不绝我杨肃观啊!”他面朝河水,霎时纵身跃起,旋即坠入河中。艳婷呆呆看着,忽然间醒觉过来,她高声尖叫:“杨郎中!”一时间奋力跃起,追随着杨肃观的脚步,扑通一声,那修长的身躯坠入水中,眨眼间便给大水吞噬。
枪声终于停了,路上行人大声惊叫,纷纷在看那一男一女的落水之处。“观观啊!观观啊!呜呜……呜呜……”凄厉的哭声悲悲切切,杨夫人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伴着诀别也似的啜泣,永定河畔仿佛飘起了鬼火,无数火把映照,数百人聚集此间,都在打捞河中尸首。
究竟是谁这般狠心,居然忍心下手刺杀杨肃观?他已经无权无势了,朝廷削去他的官职戴,杨家长辈将他逐出家门,这般处置一个“败战将”,难道还嫌不够么?非要杀了他,将他的性命了结,这些人才会“颜笑逐开”么?谁下的手?是皇上么?他深恨杨肃观出言忤逆,是以派人杀他泄愤?还是江充么?只为削弱柳门势力,是以先下手为强,以免这位兵部郎中日后东山再起?究竟是谁?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杀了杨肃观,究竟会有什么好处?“来,先喝了这杯茶。定定神。”两手捧着茶杯,铁壶淅沥沥地倒着热茶,掌心慢慢暖了起来,僵硬冰冷的指节给热气滋润,好似全身都舒坦了,干裂无血的樱唇就向茶水,轻轻啜饮。
“艳婷姑娘,肃观中枪之时,你刚巧在他身边吧?”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永定河畔的风声,柳昂天的声音听来让人好怕。虽然竭力克制,牙关还是颤抖起来。伴随着身体的抖动,茶水立时溅上了纤纤素手,刹那间茶杯翻倒,直往地下摔去。
“小心些!可别烫着了。”一只大手凑了过来,当场将茶杯接住,杯口虽然热烫,那手掌却似毫无知觉,足见内力修为甚是了得。只见那手捧着茶杯,缓缓移回艳婷面前,温言道:“侯爷在问你话,你慢慢说,别要害怕。”艳婷看着眼前的满月脸,那是柳昂天的护卫韦子壮,一时之间,艳婷苍白的俏脸更是毫无血色,慌乱之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避。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唉……”背后一人扶住了她,低声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痛苦,莫过于此。艳婷姑娘,我儿肃观真的死了吗?”艳婷全身发冷,虽然她知道背后那人便是杨肃观的父亲,但她心里还是害怕,还是一股脑儿地发冷,她急忙挣脱背后那人的掌握,便往道中飞奔而去。“江太师到!”黑夜中火光隐动,大队人马出现在艳婷眼前。当先一人足跨骏马,身形肥胖,自是安道京,车边另有一名喇嘛打扮的僧侣相随,却是罗摩什。看这等阵仗,车中之人必是太子太师,本朝第一权臣到了。
连他也到了……死有重如泰山,也有轻如鸿毛,杨肃观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眼看艳婷满面惊惶,不住退后,江充翻身下马,口中高声问向下属:“就是这女孩?是她见到杨肃观坠河的?”罗摩什等人提声答应,那江充便快步朝艳婷行来,面对本朝最著名的坏人,艳婷泪水盈眶,不知该往何处逃去,一时只能蹲在地下,看她两手捧住茶碗,双肩不住颤抖,想来真是怕得厉害。
便在此时,肩上一阵温暖,有人替她盖上了毛毯,艳婷又惊又怕,回首去看,入眼的却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却是顾倩兮来了。看她身旁一名青年目光炯炯,把江充挡在一旁,正是卢云。艳婷大叫一声,扑倒顾倩兮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江大人深夜过来,岂敢劳驾!岂敢劳驾!”杨远叹息着。
江充干笑着,“哪儿的话,侯爷不也在这儿么?本分而已,本分而已。”“别说这些了,快去瞧瞧夫人那儿?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柳昂天感慨着。
三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堆着歉意,却又不时含蓄地笑着。那艳婷听着三人的说话,霎时眼眶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顾倩兮懂得她的心事,当下端着热茶,不住喂她去喝,只是茶水入口,却有大半溢出了嘴角,竟是难以下咽。一片哀哭中,三大臣联袂行来,只听柳昂天叹道:“下手之人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居然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凶?这缉凶追捕之事,柳某定会竭尽全力,还请杨大学士放心。”江充颔首道:“正该如此。人死为大,我明日上奏朝廷,请皇上收回成命,还赐杨君生前官职。”杨远闻言,立时答谢道:“多谢太师盛情,多谢侯爷仗义。在下替犬子向两位致谢了。”诸人目光相交,脸皮都裂着笑,好似木然麻痹。
忽听一名女子尖叫道:“不许烧!不许烧!他还没死,不许你们烧!”卢云侧目看去,只见几名家丁手拿纸钱,正要火燃化,一名中年美妇满面泪痕,伸手不住挥打,却是杨家的主母杨夫人。只听她尖叫道:“肃观!都是娘不好!娘不好!你快快回来啊!”据说这名妇人平日端雅雍容,现下却形同拼命,想来不信爱子便如此死了,家丁要烧纸钱,她自是不依。母亲已有疯态,杨绍奇拼命挡着,也在默默饮泪。
杨远却是定力过人之辈,爱子惨死,他只叹了几声,并未多说什么。除了和江充、柳昂天等人寒暄之外,大半时间便是在检视儿子中枪之处,好似要查些蛛丝马迹出来。星月无光,四下晕暗,这一刻的景象不太真切,好似虚幻梦境一般。卢云坐在河岸旁,怔怔望向深夜中的永定河,也似痴了。
据旗手卫官差禀报案情,今日午后,永定河畔枪声大作,当时路人惊惶走避,纷纷寻找掩蔽,纷乱间却见一男一女先后跳入水中,衙门得报速达,才从河中救出湿淋淋的女子,尔后问出落水男子的身分,却是被革籍为民的前兵部郎中,五辅大学士之子杨肃观。之后惊动大臣,不只杨远、柳昂天到来,连江充也来了。
卢云微微苦笑,低下头去。
生前无人闻问,弃若敝屦,便算死后倍极哀荣,那又有什么用?正想间,突见水面裂开,一条大汉破水而出,此人身手矫健之至,自是伍定远来了。他才跃上岸来,便见众人急急围拢过来,有的惊、有的急、有的怕、有的慌,众人异口同声,都在问道:“怎么样?有无见到人影?”伍定远湿淋淋地,他伸手拍落水珠,摇头道:“我细细查过了,河底没有尸首。只是他胸口中了一枪,先前背上又有伤,我看……唉……”他虽没把“凶多吉少”四字说出,但意思也是差相仿彿了,便在此时,忽听一声悲叫:“你胡说!他没死!他没死!”跟着身子向后便倒,却是杨夫人。
伍定远暗暗叹息,又见卢云对自己猛使眼色,改口便道:“也许杨郎中安好无恙,那也说不一定。河底太深,夜里又暗,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我看明日一早再过来吧。”伍定远虽是真龙之体,但他寻访一夜,天寒水冷,也不免筋疲力竭。他摇了摇头,便朝艳婷走去,忽然有人伸手拉住了他,伍定远回头一看,却是柳昂天。
伍定远疲惫之至,无力多话,拱手便道:“侯爷。”柳昂天觑了艳婷一眼,附耳道:“出事之时,这艳婷姑娘……咳……恰恰陪在肃观身边。看她受了不少惊吓,你可得好好安抚一番。”一句话断了两次,用意是什么,自是不难明了。伍定远听了这话,登时低下头去。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间,目光颇见深意。
夜黑风高,远处艳婷蹲在地下哭着,好生柔弱可怜。别说她与杨肃观幽会,便算她与杨肃观同床共枕,那又如何?便算这女孩儿永远不欢喜自己,那又如何?伍定远忽然轻轻一笑,他轻轻挣脱了柳昂天的手掌,转朝艳婷走去。
艳婷一见他来,立时扑入怀抱,放声大哭:“伍大哥,快带艳婷走,艳婷不喜欢京城!不要留在这里!”伍定远看着几位大臣,又朝艳婷看了一眼,他轻抚佳人背心,低声道:“你放心,大哥带你去个平安的地方,明日便走。”眼看艳婷破涕为笑,连连头,伍定远却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艳婷……连你也是假人么?黎明时分,干清宫一片寂静,大内门禁森严,龙帐内嫔妃受幸,倦极而眠。
景泰皇帝忽尔失眠,他宽袍缓带,独个人在御花园行走,今夜龙心郁闷,想要独自沉思国是。众太监远远跟随,人人神情谨慎,不敢相随过近,以免打扰圣聪,可也不敢距离过远,以免听不着皇上的吩咐,亦步亦趋之间,大见随扈学问。
干清门为大内守卫分界,门南归御前侍卫管辖,门北归东厂内侍守卫,只是刘敬已死,东厂高手烟消云散,御前侍卫也惨遭整肃,此时门北仅有一批内侍看守,武功都是平平。这些时日江充虽然大肆搜罗高手,但一般江湖人士毕竟出身草莽,一不曾净身,二不懂礼数,自也不能让他们看守后宫,以免更增纷扰。也是为此,禁宫防卫第一线也是最后一线,所有高手全数布置在宫墙沿线,可一旦刺客潜入墙内,圣驾必然堪虞,正因防线薄弱,皇帝现下所用的贴身内侍皆是精忠之士,百中选一,时时以肉身为盾,以命换命,替皇帝一死。
景泰行入花园,月光皎洁,照得兔儿山一片清朗,只是九五至尊心事重重,纵然美景当前,神态也甚怃然。少年之时,景泰仅是个无权闲王,对皇兄朱炎大为艳羡,平日里闲来无事,总爱想像自己漫游后宫,逍遥自得的好模样。美人嫔妃任己挑选,禁城之中唯我独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男的替自己打仗种田,女的替自己传宗接代,真是天下第一极乐啊。
谁知真个接任皇位,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手掌万里江山,大怒之下杀人万千,大喜之下随幸嫔妃,但日子久了,再曼妙的事也变得索然无味。三十年下来,嫔妃虽仍绝美,但体力日衰,床第滋味日益淡薄。杀人太多,夜间独处不觉潸然泪下,礼佛时更是大感惶惑,就怕死后轮回业报,来世不得超生。
唯一的寄托,居然变成了这个。
心中所求,就盼江山太平,社稷安乐,那盘绕心中,屡屡挥之不去的渴望,竟是盼得臣民的诚心称颂、真心爱戴。倘若后世史家缅怀悼念,敬自己一个圣宗、一个仁宗,那更是死而无憾了。
来到了御书房,大批内侍守在门外,门内一个不知名的小太监打着盹儿,他惊觉皇帝到来,当下慌忙行来,恭恭敬敬地着了烛火,旋即奉茶过来。
这样的小太监,三十年来不知换过了多少个,景泰自也不认得这人是谁。他向小太监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太监又喜又怕,便要往地下一跪,景泰却顺手把他扶了起来。含笑道:“不是上朝的时候,无须多礼。”二十年前自己心境不佳,破口大骂一个孩子,那小太监羞愧无地,连夜跳井死了,从此景泰再也不曾凶过内侍。他从女儿银川那里学了一句话:“生在帝王家,真是一种孽”。
也许是这样吧,尽管那日兵部郎中犯上忤逆,他却饶过不杀。那许许多多战败的臣子,他也宽恕他们的罪业,让他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般胸襟气度,多少个皇帝能够?景泰嘴边泛起了微笑,缓缓坐上案头。
取起奏章,一一细读,夜深人静之时,最是思索国政的时刻,心平气和,三省吾身,先不求大功,但求为政少犯错,少犯错就少杀人,少杀人便是大功德,五十来岁的他这般告诫自己。
第一道奏折是孔安上的,内容不外太后寿诞庆贺筹备云云,内容枯燥烦闷,但文章反来覆去,就是要讨三十万两银子。皇帝叹了口气,他没批“可”,只批了个“厚仁则孝人”,用意则让孔安自行体会了。
再看第二道,却是江充上的,说是要修建长城西段,需银四百万两,皇帝摇了摇头,江系中饱私囊,已非一日,当下写了五字:“民心强不墙”。江充能否体会,端看他自己了。
匆匆阅览,读了十来道奏章,却是有些倦了,他将奏章放回案上,忽然之间,厚厚一叠奏折中滑出一张纸片,正正掉在桌上。皇帝咦了一声,看那纸片薄薄一张,模样简陋,却不知这是谁送来的。满心纳闷之间,他伸手捡起,细目去读。
那上头只有六个朱红大字,圈在一只方格里。一个又一个字去读,霎时读出了……“皇帝正统之宝!”天下第一正统,烟没无踪的传国玉玺,居然在此现世?景泰吃惊之下,连忙细细去看。那雕刻半没错,正是隐没多年的正统传国玉玺。尚宝监共藏御宝二十有四枚,其中最最要紧的一枚,却早于武英十五年御驾亲征中失落,这枚与先帝一同失踪的御宝,便是俗称的“正统之宝”。此玺传于唐代,乃开国大诏祭祀之宝,至今烟没已达三十余年。虽然朝廷仍藏有其余二十三枚御宝,但这些典玺皆是后制,或称“皇帝信宝”、“尊亲之宝”、“敬天勤民之宝”,纵使制作精美,文字繁多,却万万不及开国正统典玺来得要紧。
“正统之宝”乍然现世,这是喜兆,还是凶兆?皇帝心下疑惑,不知这是何人所为。倘是尚宝监找回传国玉玺,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说来悬疑,这帮臣子要是得了功劳,那还不大肆渲染,岂会不动声色地夹入奏折?他猜想不透这纸片从何而来,当下翻动大批奏折,翻着翻,忽又找到了一张纸片。他嘿了一声,当下低头细读。
“还我河山?”纸上文字龙飞凤舞,书法苍浑有力,彷如一柄利刃,正正插入了心口。
这是……这是武英皇兄的字迹……“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黄龙向天哭喊呼救,尖叫声划破夜空,惊醒了无数沉睡中的嫔妃太监。皇帝震恐,社稷不安,自刘敬死后,京城即将二度戒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