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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贵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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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部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傻了。照江充自己所言,他的文才不过尔尔,武功更是稀松平常,此人文不行,武不就,仪表不如人、聪明也不如人、莫非他是白鼠精投胎、还是癞蛤蟆转世?否则要如何混到这个高位?

眼看一众下属因循苟且,江充仰天大叫:“混蛋东西!全是没见识的!统通给我眺下去!”

众人满面惨然,蹑手蹑脚,正要往水中一跳,忽听一声巨响传来,船身震荡不已,众人惊愕之下,回头望去,只见船身旁现出庞然巨物,赫然是只高桅大舰。

众下属吃了一惊,顾不得上司正自发疯发威,赶忙围拢过来,严加保护。

蒙蒙水雾中,船头又是一震,赫然望去,竟是多了一道木板,只见两名男子一前一后,正自行上船来。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江大人,你这些下属答不出,让老夫来答吧。你之所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因为你有“自知之明”啊!”

耳听贵客到来,江充满面激昂,慌忙守候船头,躬身道:“恭迎前辈驾到。”

哈哈大笑声中,罗摩什当头领路,引着那人上船。来人形貌威武,身材高大过人,足足比江充高上一个头,听他朗声道:“江大人,讲口才,你比不过刘敬,论滔略,你及不上秦霸先,交才武略,你江充一无是处,着实是块大大的废料。”

那人出言侮辱,众下属群情耸动,皆露愤怒之色。那江充却只躬身聆诲,毫无反驳之意。

那人哈哈大笑,神态转为严肃,他拍了拍江充的肩头,凛然道:“不过正因你是废料,而你也懂得自己是块废料,人贵自知,为了这个长处,朝廷上无人斗得过你,三十年来,你稳若泰山。

江大人,老夫说得对么?”

满场下属目瞪口呆,江充却是长叹一声,拱手道:“侯爷此言,深合吾心。

江某心服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与江充鼎足而三的大权臣,征北大都督到了。

善穆侯战功彪炳,拥兵十万,江充簧夜驾船过来永定河,原来等的便是他。

柳昂天淡淡笑道:“江大人能吞下这几句话,果然有“自知之明”,老夫又更佩服你三分了。”江充叹了口气,伸手肃客,两人便往舱里去了。却把一头雾水的下属愣在当场。

这帮下属平庸无能,不求甚解,自然不解柳昂天的意思。江充之所以可怕,绝非是口才了得,心机厉害,此人之所以能独霸朝廷,正因他那过人的“自知之明”。

人贵自知,先知已,再知人。懂得自己的短处,所以敬重别人的长处,所以能听言纳谏,重用贤者,进而称王称霸,傲视天下。这便是江充干到“三师三少”

的不二法门。

刘敬深谋远虑,千决万断仅一失,但那一失足成千古恨。秦霸先目光远大,看尽万里江山千古事,却不见身周舆薪,可怜寸许误差便致饮恨黄泉,一目不瞑。

谁都会败,唯独江充不败,天生废料,却有自知之明,靠着百来个臭吱匠,江充三十年来打倒无数诸葛亮,即便以秦霸先之能、刘敬之毒,却都扳之不倒。

江充之所以强,正因他自知很弱。他自知笨得紧,所以聪明的不得了。

江充是无敌的。

船舱密不透风,燥热难当,自景泰十四年来,这还是江柳两系首脑第一回私下碰面。二人对面坐下,只听柳昂天大笑道:“江大人,说你是混帐王八加笨蛋,那是抬举你了。你那些下属不知情,定以为老夫在损人了。哈哈!哈哈!”

这话决计是在损人,江充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来?他也不发怒,只哈哈一笑,解嘲道:“多谢侯爷,在下官做得越大,越容易忘了自己是个笨蛋,不免越活越回去了。”

柳昂天大乐,更是笑道:“说得好!你越笨,老夫越怕你,哪日你烧坏了脑子,硬生生成了白痴,我可得退隐了,哈哈!哈哈!”

江充满面难堪,正要掉转话头,突见柳昂天沉下脸来,道:“江大人,您深夜差人过来,到底有何指教,这便说吧。”柳昂天不失武人本色,说起话来开门见山,翠刀直入。江充微微一笑,道:“不瞒侯爷,今日相邀,只想求您高抬贵手,救下官一命。”

柳昂天嗤之以鼻,冷冷地道:“这可折煞我了。你江大人称霸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要你的命?”

江充叹了口气,望向柳昂天,淡淡地道:“便是杀死天绝的那人。”

柳昂天面上闪过惊诧,旋即一隐而逝。只是这神色虽然细微,却没逃过江充的眼去,想来柳昂天也已得知此事。江充也不破,也不说话,只静静等候柳昂天开门。

过了半晌,征北都督咳了一声,道:“江大人……可是怕怒苍山下手杀你?”

这话决计是敷衍。万恶归于匈奴,一切坏事都是蒙古人干的,大家要消灭万恶坏人啊。江充久在朝廷,怎会不知这些伎俩?他眯起了双眼,模样有气无力,叹道:“秦匪霸先、万恶渊薮,我家姨娘偷人,您家亲友被杀,什么坏事都往他头上一推……”他摇了摇头,叹道:“难得见面,别打马虎眼了。这套官样文章你要不烦,我可真腻了。侯爷,咱们说正经的吧?”

柳昂天哼了一声,道:“柳某人行得正,做得端,什么时候说话不正经了?”

江充微笑道:“行,您快人快语,我也直说了。”在本朝最为闻名的勇将之前,这奸臣显得十分瘦小,他谄着一张脸,从几上大碗取出一只菱角,手上缓缓剥着:“那年怒苍山攻下霸州,太后不是召见您么?”

柳昂天闭上了眼,道:“是有这么回事儿。”

江充见他镇静自若,有心激他一激,便道:“当然有这么回事啊,剿灭怒苍,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哪!想皇上屡次派人招安,秦霸先都置之不理,为何太后召见,您善穆侯一出马,却立时让他慨然答应?嘿嘿,这中间的道理,有无卖那个求这个,还请您指一二吧。”

柳昂天大怒,重重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姓江的!什么叫做卖那个求这个?

你究竟想说什么?”江充望似低头,眼角却偷偷去瞧柳昂天的神色。只听他笑道:“侯爷别难为情啊,这朝廷哪……谁没一本大烂帐?真要掀开了,您五十步,我一百步,全都是好弟兄呢。”

他把白腻腻的菱角放入嘴里,慢慢嚼着:“咱明白讲吧,这景泰十四年的密奏,是您差人……

嘿嘿……那个的吧?”

柳昂天大吼一声,一拳把木桌槌得跳将起来,他咬牙切齿,愤怒已极,霎时转身过去,反手掀开舱廉,自望波涛汹涌的河面,不再说话了。

江充见他不理睬自己,登从桌下取出一柄长剑,牢牢握在手上。柳昂天虽然面向窗外,却也知晓江充的诡计,听他嘿嘿冷笑,说道:“江大人别想妄动,老夫力搏狮虎,你要与我动手,那便是自杀。”

江充哎呀一声,摇手道:“误会了,误会了。您方才不夸我有自知之明么?

什么时候江某自不量力,学得在老虎嘴上拔毛了?”他将剑柄转向柳昂天,庄容道:“这柄剑有些来头,在下只是要您过目一会儿,别无用意。”

柳昂天随手取过,将长剑抽出鞘来,却也没见到什么稀奇之处。他摇头道:

“怎么?这剑有何古怪?”江充嘿了一声,将长剑取过,道:“侯爷,您是水仙不开花,还是真个不晓?”

柳昂天怒气上冲,喝道:“你含沙射影的,究竟想说什么?把话说明白。”

江充心下一凛,慌道:“真不是您做的?”柳昂天有些想揍人了,他握紧拳头,沈声便道:“有话直说。”

江充喃喃自语,他见柳昂天一脸肃杀,倒也不似作假,当下缓缓抽出长剑,叹道:“好吧,算我信您一次。这柄宝剑……便是杀死刘敬的那柄剑。”

柳昂天闻得此言,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汪充见他眉毛向上一挑,之后瞳孔放大,霎时已知实倩,刘敬绝非柳昂天差人暗杀的。他手指剑刃,道:“这剑上沾着海蛇剧毒,前些时乡民在城郊挖出刘敬的尸身,我找了高手查验,中的毒便与剑上剧毒一个模样……”他还剑入鞘,双目直瞅着柳昂天,道:“侯爷,我此刻句句肺腑,外界一直以为刘敬是我差人杀的,其实是抬举我了。江某手下并无这等绝世高手。”

朝中若论实力,向以三大派马首是瞻。刘敬政变失利,受剌身亡,若非江充派人暗杀,便该是柳昂天幕后主使,看江充适才多方试探,用意纯在考究征北都督的用心。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气,道:“江大人,你找我来,便是查这件事?”

江充轻轻颔首,道:“对不住,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下手杀死刘敬的是谁,总之他既能做掉刘敬,便能对付江某。现下连天绝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是越想越烦,为了朝廷的安宁,侯爷您要是知道下手之人,便请明说。”

柳昂天叹了口气,道:“江大人,我老了。”

江充面肉颤抖,知道他再推搪,低声便道:“侯爷,引我一条明路走。”

柳昂天幽幽地道:“求人不如求己,明路就在你身边。过去你要是下手轻些,刘敬、卓凌昭也不会死了。他们要是还在,你又怎会孤立无援呢?”江充虽给讽刺,却无发怒之意,只是慌道:“侯爷!送佛送上天,您别这样说话,你不怕那人转而对付你么?”

柳昂天掩面长叹,颇见疲惫之色。拱手道:“老夫年近七十,早已看破世事,不管谁要对付我,那也由得人家。江大人,反正朝廷还有您撑着。恕柳某年老体衰,不能奉陪了。”

江充哪里能让他从容离去,当下顺着话头,叹道:“侯爷怎么专说泄气话?

眼下七夫人便要替您添个丁。您官做了,福享了,那您的儿孙呢?百年之后,总不能让您那小妾重操旧业吧?”

七夫人过去是青楼出身,江充这么一说,不免冒犯了柳昂天。果见征北都督怒气勃发,伸手掀翻茶几,厉声道:“姓江的!你说话恁也无礼了!”声响传过,门外护卫大惊失色,众人急急推开房门,探头问道:“大人,没事吧?”

江充自知戳到了柳昂天的痛处,他一挥手,制住了下属的说话,众人不敢打扰,连忙掩上房门,一个个退了出去。

房内寂静无声,只听柳昂天喘息沉重,似是无尽疲累。江充假意叹息,道:

“对不住了。若非事关重大,我也不想翻这些陈年往事。侯爷,请您帮我这一回吧。我至死不忘你的恩情。”

柳昂天嘴角斜起,眼中生出怒光,他取起茶壶,朝桌上倒下,森然道:“把小眼张了,这里写个名字给你,要你江充夜不成眠!”柳昂天面带不屑,当下指蘸茶水,在桌上来回画着,江充又惊又喜,又慌又怕,急急朝桌上望去。

杨刑光?

他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您……您是说杨五辅……”

杨远,字刑光,隆庆年间生于北京,景泰十七年皇门御榜进士出身,原来他才是最后一场斗争的要角儿。

柳昂天面无喜怒,道:“什么杨五辅,该说是杨五奸吧?你老实告诉我,这位五辅大人,便是您安在柳门的耳目吧?”江充干笑道:“您误会了,我与此人相交不深……”他正要说谎,忽觉柳昂天的眼神隐带轻视,江充干笑两声,忙改口道:“我想起来了……这两年为了编纂史书,咱们确实有些来往。吃过饭,喝过酒。”

柳昂天冷冷地道:“不必你招,柳某也知情。那年东厂败得如此之惨,若非有人里应外合,把仲海的身世套出来,焉能让刘敬一败涂地?嘿嘿,江大人啊,我总以为人家替你套出了消息,剩下的事便该由你料理。却没想您江老爷天生的好福气,居然从头到尾躺着干,您还真会坐享其成啊!”

江充听得调侃,一时干笑数声,忽然之间,他神态大变,须发俱张,目光极见凶暴。

号称无敌的江太师,直至今夜,方才惊觉自己被人一路耍着玩……向来借刀杀人的他,如今给人玩弄于股掌间,成了驱虎吞狼的那只笨虎,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刘敬之后,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刀已经到了背后……

此刻想想,杨远这人的身世当真奇怪,朝廷大臣谁不是宦海多折,要不默默隐忍,要不告老还乡,只要在朝廷待上十年,谁能全身而退?只有他,杨远,此人官居极品,仕途扶摇直上,自景泰十七年中举以来,历任翰林院修撰、户部侍郎、光禄丞寺卿,景泰二十八年升任五辅大学士,十五年下来,赢回一个“杨五辅”的名号。

没有父丧母丧,自无须返乡丁忧,宦海生涯中杨远不曾犯错,大灾大祸也不曾找上门来,不争功、不推诿,不怎么长袖善舞,却也不怎么树立敌人。正因如此,杨远有孔阁揆难以企及的好名声,五位大学士之中,只有这个人是独来独往的。

若说王宁、梁知义像是迎风不摇的苍松,杨远便像是一颗软绵绵的藤蔓,风吹两头倒,却也不曾断了根本,大风一过,不知不觉间他又爬上墙头,轻轻缓缓地探出头来。

江充伸手抚面,低声道:“侯爷,打刘敬一死,您就疑心杨五辅了?”

柳昂天嗤地一声,凛然望着江充,道:“你毕竟是年轻。杨远是什么角色,他会心甘情愿做你的鹰犬么?打这人进朝廷的头一天,柳某便在留神他。”江充全身发抖,喘道:“所以……所以你留他儿子在身边帮办,现下又让他和怒苍交兵……您……您这是拿他儿子当人质?”

柳昂天叹了口气,他拿起一只菱角,道:“这菱皮是黑的。”霎时手上微微用力,将之折为两断,又道:“瞧,果肉是白的。”

他见江充茫然不解,当即正襟危坐,肃然道:“江大人,这便是柳昂天与你不同之处,我有心机、有手段,但我也有一颗赤子心。文杨也好,武秦也罢,也许因缘际会,也许轮回报应,这两个孩子都到我手底下做官,十年下来,我与他们真心相待,不曾有亏。”

江充干笑道:“好样的,您可别告诉我,您这辈子绝不杀他们。”

柳昂天睑上闪过一阵悲伤,低声道:“错事做过一回,便已足够了,江大人,除非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柳某绝不下手害他们。”他拍了拍江充的肩头,淡淡地道:“江大人,官场上除了自知之明,还该有良心。大人久在高位,多替自己的子孙积阴德,百姓会欢喜的。”

眼看柳昂天从容离去,江充登时废然软倒。

本朝开国以来,历任阁揆还没一位能够善终,无论是总管太监、还是六部尚书,官越大,命越薄,抄家灭族的往往三中有一,宦海本如修罗场,要能全身而退,那是谈何容易?

最后一场硬战了……江充望向悠悠河水,忍不住叹了口气,在这一刻,眼前居然闪过那可耻可笑的两个字。

退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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