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谈话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甚至跟自己想象中的简直天差地别，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周宝山藏不住心事，脸上自然而然就带了点意兴阑珊的样子。

陪钟家老爷子喝了几杯酒，简单吃了一点东西，然后他就拿出手机，通知自己的司机过来接。

看见他那副样子，钟元福犹豫了几犹豫，倒是没有像钟爸爸一样拉着他喝酒，或者多吃点什么的，反而是放下碗筷杯子，说：“刚才还说带你去看看我车库里的东西呢，要不，咱哥俩到我车库里看看去？”

周宝山强笑着摇头，“不了，刚下飞机不觉得，这会子觉得累得难受。我还是回去睡觉吧！”又对钟爸爸说：“大爷，别着急走，我过两天再过来陪你喝酒。”

钟爸爸也瞧出点不大对劲，却只是笑呵呵地点头说好。

又坐十几分钟，周宝山估摸着司机快到了，就干脆地起身告辞，钟元福拦下其他人，自己送他出去。

天色早已全黑，没什么月亮，有的只是漫天星斗。

师兄弟俩站在钟元福的别墅门前，一时间都没有什么话要说。

周宝山估算的很准，两三分钟之后，车子就已经徐徐地开了过来。

结果车子停下，胡元开门从副驾驶上下来了。

钟元福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看见钟元福胖大的身躯站在那里，他脸上微见尴尬，却仍是笑着打招呼，“钟哥好！你怎么还送出来了？”

钟元福很快就笑了笑，没等周宝山跟自己说再见，他已经摆了摆手，对胡元和正下车的司机说：“你们开车头里走，到小区门口等着去，我跟宝山吃多了，溜达溜达散散步，到门口他再上车。不然直接坐车对身体不好！去吧！”

最后这一声“去吧”，钟元福一反过去弥勒佛一样对什么人什么事儿都笑呵呵的样子，忽然说得语气极其坚决，一副不容反驳的样子。

胡元和司机都愣在那里。

周宝山也愣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快道：“也对，你们去门口等等我吧，我陪师哥散散步再走！”

胡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钻回了车里。

车子很快就开走了。

钟元福的脸色有些冷，也不跟周宝山打招呼，忽然大步往车子离开的相反方向走了过去——周宝山愣了一下，却还是快步追上。

酝酿了一下，他说：“师哥，我不知道老胡怎么在我车上……”

钟元福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他站住，片刻后才缓缓地道：“老胡有些心思，很正常，你现在太红了。他一个经纪人，在公司里吃饭，能有多少好处？如果怂恿着你离开明湖，将来你出去之后，总得需要有个人帮你谈事情、对外接触。到那个时候，他私底下有多少好处？多少油水？人之常情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周宝山，说：“小宝，能跟师哥说说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宝山低了头，不说话。

他不说话，钟元福就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过了好大一会子，周宝山才终于抬起头来，说：“师哥，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谦爷捧红的，我比谁都感激他！可是我觉得他最近总是在刻意针对我！”

钟元福听到这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是没说话。

周宝山的语气中有了些激动，颇有些动情地道：“我比谁都清楚，谦爷是一个特别伟大特别厉害的导演，只要跟着他，只要他愿意捧我，我周宝山就能一直红下去，特别红那种！但是……我不就是训了一个剧务两句吗？我随后就道歉了！可他还是特意跑过去，弄得事情特别大，好像我做错了天大的事情一样！”

他脸上有些明显的委屈的表情，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说：“咱们当演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知道的，圈里那些演员，比我差远了，他们才演过什么？他们才拿了多少票房？可他们的谱儿比我大多了！他们耍起大牌那才叫厉害！跟他们比，我做什么了？至于这样对我吗？”

钟元福还是不说话，抱着肩膀，紧紧地抿着嘴唇。

周宝山发泄一般地甩甩手，说：“我做了一点小事，是，我做错了，那么做不对，可我都道歉了！还是要那么大张旗鼓的掉我的面子！好，我忍了！谦爷是我恩人，没有他的赏识和提携，我周宝山现在还是个小龙套呢！他就算是当众扇我一耳光，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会跪下给他磕头，求他别生气！可是……”

说到这里，周宝山再次低下头片刻，然后才抬起头来，说：“可是我已经红了呀，他总不能老是不拿我当个东西吧？我不是当初被他赏识的那个小龙套了！他已经把我捧起来了……师哥，我没你聪明，没你看事情透彻。是，那次你们一起去《少林寺》的剧组，谦爷跟我聊了很多，他跟我说，让我踏踏实实拍戏，他能带我到更高的地方去！当时你也跟我提到了师傅当年……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既然他那么看重我，那么捧我，为什么又总是压我？”

钟元福微微撅起嘴唇，缓缓地点头，然后问：“你觉得呢？”

周宝山迟疑了一下，可能是觉得对面的人是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师哥，所以最终还是咬咬牙，说：“我觉得他是害怕了！”

“害怕？怕什么？怕谁？你？”钟元福讶然地连声问道。

周宝山点了点头。

然后，他说：“我觉得他是害怕以后会再也压不住我了！”

钟元福笑了笑，但又很快收起笑容。

然后，他抬手摸了摸鼻子，又点点头，问：“然后呢？”他说：“所以……”

这一次是周宝山打断了他的话，“没什么所以！只要谦爷不赶我走，我就不离开。我不能在圈子里落一个背叛恩师的名声。”

钟元福一副了然的模样，点了点头。

他说：“考虑的很周到。”

然后，他问：“现在，工作室要开，没你，能忍住对吗？”

周宝山闻言低了头，片刻后又抬起头来，说：“我跟公司的合约，还有一年左右到期，只要公司主动提出续约，我就……”

钟元福问：“公司要是不提呢？”

周宝山说：“那就是公司不要我了。”

这下子钟元福明白了。

想了想，他来回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半圈，皱着眉头，问：“你知道一旦离开明湖，意味着什么吗？”

周宝山低了头，不说话。

钟元福说：“谦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明白，他外表很谦和，但他内心其实比谁都骄傲。你是他捧起来的，他是不可能主动冲你低头的。所以……既然你有了这个打算，那就基本上……嗯，一年之后，和平分手！”

“但只要你离开了明湖……小宝，你想清楚，明湖、哥伦比亚，这边的路子，你就算是断了。想过吗？《黄飞鸿》和《黑客帝国》，可能都不会找你了！明白这对你自己意味着什么吗？”

周宝山闻言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道：“师哥你不用吓我，好莱坞这方面的例子多了，大家都知道，续集电影，都是公司求着演员的。只要电影大卖之后，公司想要开续集，都会给原班人马开出远超第一部的片酬。因为原班人马拍的续集，几乎可以确保大卖，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一点片酬，就冒险地换掉原班人马……”

“而且，明湖是中国最强，加上哥伦比亚，也的确是全球有数的强大了，但中国加好莱坞，电影市场太大了，远不是谦爷一个人就能一手遮天的。”

他这一大番话，说得钟元福愣了好大一会子才回过神来。

然后，他缓缓点头，“看来你都考虑的很清楚了！”

周宝山忽然又低下头，片刻后，说：“只要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

钟元福摆摆手，打断他，“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不用再说这个了！”

话到此处，饶是钟元福智计百出，又对周宝山无比的了解，却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顿了顿，似乎极为苦恼地，他终于又想出一个问题，赶紧开口问道：“电影市场风险很大。你过去一直都是成功的，但你的每一次的成功，都是因为你没得选择，只能跟着谦爷走，那么以后……”

周宝山摇头，脸上少见地露出一抹果敢的微笑，语态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打断了自己师哥的话。他说：“师哥，谦爷就会永远对吗？永远不出错吗？”

钟元福讶然。

片刻后，他说：“至少截止到目前，他从没错过。”

周宝山笑了，点点头，说：“但你也不敢保证以后，对吧？”

这当然是肯定的。

钟元福点了点头。

周宝山随后就又道：“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不犯错，我比谦爷差远了。但是，师哥，你想过没有，我已经成名了，就算是有点小的磕磕绊绊，也已经不足以打到我，让我一蹶不振了！对吗？我红了！而且我也好，老胡也好，咱们都跟着谦爷混了那么久，我们见了很多红的电影，也见了很多赔的电影，我不是新人了，我们都不是，我们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能力了。”

忽然有一种无力感涌上来，钟元福缓缓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小师弟终究是长大了。

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自己走到哪里，他就追到那里，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说怎么做，他就会毫不怀疑地去做。

他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