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这首诗乃是广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处。盖因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
的,如仓大使、巡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
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面也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
以这官极苦。然也有时运好,撞着好门生,也会得他气力起来,这又是各人的造
化不同。浙江温州府,曾有一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屡次科第,不得中式。
挨次出贡,到京赴部听选,选得广东一个县学里的司训。那个学直在海边,从来
选了那里,再无人去做的。你道为何?元来与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
门。有便有几十个秀才,但是认得两个上大人的字脚,就进了学,再不退了。平
日只去海上寻些道路,直到上司来时,穿着衣巾,摆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
向化之处了。不知国朝几年间曾创立得一个学舍,无人来住,已自东倒西歪。旁
边有两间舍房,住一个学吏,也只管记记名姓簿籍,没事得做,就合着秀才一伙
去做生意。这就算做一个学了。韩赞卿悔气,却选着了这一个去处。曾有走过广
里的备知详细,说了这样光景,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哭个不歇。韩赞卿家里穷
得火出,守了一世书窗,指望巴个出身,多少挣些家私。今却如此遭际,没计奈
何。韩赞卿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穷秀才结煞,除了去做官,再无路可
走了。我想朝廷设立一官,毕竟也有个用处。见放着一个地方,难道是去不得、
哄人的?也只是人自怕了,我总是没事得做,拚着穷骨头去走一遭。或者撞着上
司可怜,有些别样处法,作成些道路,就强似在家里坐了。”遂发一个狠,决意
要去。亲眷们阻当,他多不肯听,措置了些盘缠,别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
任。到了省下,见过几个上司,也多说道:“此地去不得,住在会城,守几时,
别受些差委罢。”韩赞卿道:“朝廷命我到此方行教,岂有身不履其地算得为官
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闻知,多笑是迂儒腐气,凭他自去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地方,寻着了那个学吏,拿出吏部急字号文凭与他看了。学
吏吃惊道:“老爹,你如何直走到这里来?”韩赞卿道:“朝廷教我到这里做教
官,不到这里,却到那里?”学吏道:“旧规但是老爹们来,只在省城住下,写
个谕帖来知会我们,开本花名册子送来,秀才廪粮中扣出一个常例,一同送到,
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县里去取,我们不管。以后升除去任,我们总不
知道了。今日如何却竟到这里?”韩赞卿道:“我既是这里官,须管着这里秀才。
你去叫几个来见我。”学吏见过文凭,晓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慢,急忙去寻几
个为头的积年秀才,与他说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个先生来了。”一
传两,两传三,一时会聚了十四五个,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们也该以礼
相见。”有几个年老些的,穿戴了衣巾,其余的只是常服,多来拜见先生。韩赞
卿接见已毕,逐个问了姓,叙些寒温,尽皆欢喜。略略问起文字大意,一班儿都
相对微笑,老成的道:“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实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滨,多
是在海里去做生计的,当道恐怕某等在内地生事,作成我们穿件蓝袍,做了个秀
才羁縻着,唱得几个喏、写得几字就是了。其实不知孔夫子义理是怎么样的,所
以再没有先生们到这里的。今先生辛辛苦苦来走这番,这所在不可久留;却又不
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两日,让吾们到海中去去,五日后却来见
先生,就打发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说毕,哄然而散。韩赞卿听了这
番说话,惊得呆了,做声不得。只得依傍着学吏,寻间民房权且住下。
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来,见了韩赞卿道:“先生大造化,这五日内生
意不比寻常,足足有五千金,够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们说过的话,毫厘不敢入
己,尽数送与先生,见弟子们一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个高见。”韩赞卿
见了许多东西,吓了一跳,道:“多谢列位盛意,只是学生带了许多银两,如何
回去得?”众秀才说:“先生不必忧虑,弟子们着几个与先生做伴,同送过岭,
万无一失。”韩赞卿道:“学生只为家贫无奈,选了这里,不得不来;岂知遇着
列位,用情如此!”众秀才道:“弟子从不曾见先生面的。今劳苦先生一番,周
全得回去,也是我们弟子之事,已后的先生不消再劳了。”当下众秀才替韩赞卿
打叠起来,水陆路程舟车之类,多是众秀才备得停当,有四五个陪他一路起身。
但到泊舟所在,有些人来相头相脚,面生可疑的,这边秀才不知口里说些甚么,
抛个眼色,就便走开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后别了韩赞卿告
回。韩赞卿谢之不尽,竟带了重资回家。一个穷儒,一旦饶裕了。可见有造化的,
只是这个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原有起好处来。
在下为何把这个教官说这半日?只因有一个教官做了一任回来,贫得彻骨,
受了骨肉许多的气;又亏得做教官时一个门生之力,挣了一派后运,争尽了气,
好结果了。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话说浙江湖州府近太湖边地方,叫做钱篓。有一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
号愚溪,为人忠厚,生性古执。生有三女,俱已适人过了。妻石氏已死,并无子
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颇厚。这高愚溪积祖传下房屋一所,
自己在里头住,侄儿也是有分的。只因侄儿自挣了些家私,要自家象意,见这祖
房坍塌下来修理不便,便自己置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论支派,高愚
溪无子,该是侄儿高文明承继的。只因高愚溪讳言这件事,况且自有三女,未免
偏向自己骨血,有积趱下的束脩本钱,多零星与女儿们去了。后来挨得出贡,选
授了山东费县教官,转了沂州,又升了东昌府。做了两三任归来,囊中也有四五
百金宽些。看官听说,大凡穷家穷计,有了一二两银子,便就做出十来两银子的
气质出来。况且世上人的眼光极浅,口头最轻,见一两个箱儿匣儿略重些,便猜
道有上千上万的银子在里头。还有凿凿说着数目,恰象亲眼看见、亲手兑过的一
般,总是──一刬的穷相。彼时高愚溪带得些回来,便就声传有上千的数目了。
三个女儿晓得老子有些在身边,争来亲热,一个赛一个的要好。高愚溪心里欢喜
道:“我虽是没有儿子,有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一想道:
“我总是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得与他,何不拿些出来分与女儿们了?等他们感
激,越坚他每的孝心。”当下取三百两银子,每女儿与他一百两。女儿们一时见
了银子,起初时千欢万喜,也自感激;后来闻得说身边还多,就有些过望起来,
不见得十分足处。大家唧哝道:“不知还要留这偌多与那个用?”虽然如此说,
心里多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的讨好。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
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
只好直退。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些败落旧屋里面居
住,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道:“来接老爹家去住几时。”
各要争先,愚溪笑道:“不必争,我少不得要来看你们的。我从头而来,各住几
时便了。”别去不多时,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日,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
到大儿女家里住了几时。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多着人来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
女儿们只怨怅来得迟,住得不长远。过得两日,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住
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总是
不生得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无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此三个女儿轮
转供养,够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
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说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
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
去买柴籴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
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
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
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
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皆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住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
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
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不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
些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
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
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籍完了。祖宗缔造本艰难,
公物将来弃物看。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
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渐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
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
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
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
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
初时这家住了几时,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
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
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
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
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
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
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
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
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看官,若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若是据着
公道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该体贴他意思一
分,才有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与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况且
三家相形,便有许多不调匀处。假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便嫌道:“何
苦定要在我家请?”口里应承时,先不爽利了。就应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
日,挨得满了,又过了一家。到那家提起时,又道:“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
要留到我家来请?”到底不请得,撒开手。难道遇着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
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气苦?这也是世态,自然到此地位的,只是
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家事尽情散了。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
只该自揣了些已也罢,却又是亲手分过银子的,心不甘伏。欲待别了口气,别走
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
有甚好处到他,今如此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们见笑,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
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
干,反被他们赚得没结果了!”使一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
越想越气,累天倒地的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儒生,老来弄得这等
光景,要这性命做甚么?我把胸中气不忿处,哭告菩萨一番,就在这里寻个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