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元留梦炎,其略云:“尝闻前辈之言:吾乡昔
有第奉常而归,旗者、鼓者、馈者、迓者、往来而观者,阗路骈陌如堵墙。既而
闺门贺焉,宗族贺焉,姻者、友者、客者交贺焉,至于仇者亦蒙耻含愧而贺且谢
焉。独邻居一室,扃鐍远引若避寇然。予因怪而问之,愀然曰:‘所贵乎衣锦之
荣者,谓其得时行道也,将有以庇吾乡里也。今也,或窃一名,得一官,即起朝
贵暮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谬。武断者有之,庇奸慝、持州县者有
之,是一身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邻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
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贺为?’”
此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经发际变泰,身居
贫贱时节,亲戚、朋友、宗族、乡邻,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光?及至
后边风云际会,超出泥涂,终日在仕宦途中、冠裳里面驰逐富贵,奔趋利名,将
自家困穷光景尽多抹过,把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放不在心上,全无一毫照顾周
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气力,真叫得官情纸薄,不知向时盼望他在这
些意思,竟归何用!虽然如此,这样人虽是恶薄,也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
肩巴硬的,拚得个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无奈我何,不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
肠的人,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起,诈害亲戚,侵占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
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地方搅得齑菜不生,鸡犬不宁,人人惧惮,个个收敛,
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了。他还要疑心别人仗他势力得了什么便宜,心下不放松
的昼夜算计。似此之人,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安静?所以宋彦瞻见留梦炎中
状元之后,把此书规讽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间说话虽是愤激,却句句透切
着今时病痛。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勾当,
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有诗
为证:恶人心性自天生,漫道多因习染成。用尽凶谋如翅虎,岂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
好说得他名讳。其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
南做兵备佥事,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
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
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一时
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
利,常劝他道:“我家道尽裕,够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
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张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
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
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为此日
夕算计,结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
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
廪生罄将房中箱笼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
没个休息。及至父妾要他分家与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
我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没
个定论。未免两个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俱已入泮,有财有势,官府
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
又不让体面,恼着他性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甚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
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
意思。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
料不有亏。只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得他,万一拗彆起来,依着理断
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
道梯己过龙之人,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
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妥,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
宝金壶一把,镂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
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象意批
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
换了小服,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交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自
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
便宜了?喜之不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如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
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
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疴,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
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何不家庭略相让,
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象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倏
易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
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
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
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停
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不从人愿,杨佥宪赍表进京,拜过万寿,
赴部考察。他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
一面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籍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
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事。若是该还,须到我家里
来自与老爷取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
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奇,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
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
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官,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
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道,
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试,待过
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
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
回家受贺,饮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
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
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此间还要迂道往新都取讨前件,
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得
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
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
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老生何意入青楼,
岂是风情未肯休?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
着绿,搴帘箔以迎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姊妹;或用嘲,或共语,
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有人难撮合,
时时任换□□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
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马。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
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没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问道:“老先
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道:“学生客邸无聊,闲步适兴。”
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张贡生也笑道:“怎便晓得学生不
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引路。”张贡生正投着机,问
道:“老兄高姓贵表?”那人道:“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此间路数最熟。
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学生是滇中。”游好闲道:“是云南了。”
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原,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
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如何?”张贡生道:
“最好。不知此间那个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
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妹。”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
“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也是行
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却是着实有趣的。”张贡生
道:“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闲道:
“这等不消说,竟到那里去就是。”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
兴哥出来接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
叙过姓名,游好闲一一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张家人将出银子来,
送他办东道。是夜游好闲就陪着饮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
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兴哥老在行,一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
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自在寓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哥同宿。兴
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一连住了几日,
破费了好几两银子,贪慕着兴哥才色,甚是恋恋不舍。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
不能如意,何不暂往成都讨取此项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
个家人商议,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对兴哥道:“我
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
兴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们去取讨了来?”张贡生道:“此项东西
必要亲身往取的,叫人去,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张贡生
道:“有五百多两。”兴哥道:“这关系重大,不好阻碍你。只是你去了,万一
不到我这里来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留在
你家,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看你家造化,若
多讨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兴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此?”两
个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自己欺
心不是处,黑暗里葬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出,老虎喉
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况且取得来送与
々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机,走这道路?不如认个悔气,
歇了帐罢!”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还是老大的造化。可惜当时没人说
破,就有人说,料没人听。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书生,狼籍作红花之鬼;
穷凶乡宦,拘挛为黑狱之囚。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这里不
题。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回家,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家事已饶,贪心
未足,终身在家设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有一个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
富,并不干预外事,到是个守本分的。见哥子作恶,每每会间微词劝谏。佥宪道:
“你仗我势做二爷,挣家私够了,还要管我?”话不投机。杨二晓得他存心克毒,
后来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养几个了得的家人,时时防备他。近新一病不
起,所生一子,止得八岁,临终之时,唤过妻子在面前,吩咐众家人道:“我一
生只存此骨血。那边大房做官的虎视眈眈,须要小心抵对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内,
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长叹而逝。死后妻子与同家人辈牢守门户,自过日子,
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佥宪无隙可入,心里思量:“二房好一分家当,不
过留得这一个黄毛小厮,若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欲待暗地下手,
怎当得这家母子关门闭户,轻易不来他家里走动。想道:“我若用毒药之类暗算
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须瞒不过,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
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眼,说假公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谁人好说得是我?
总是不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当是了。”他一向私下养着剧盗三十余
人,在外庄听用。但是掳掠得来的,与他平分。若有一二处做将出来,他就出身
包揽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他。但有心上不象意或
是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然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弄得久惯,不在心上。
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还
养着狼也似的守门犬数只,提防甚紧。也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僳了就来,到杨
二房去几番,但去便有阻碍,下不得手。
金宪正在时刻挂心,算计必克。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治下云
南贡生张寅禀见”,心中吃了一惊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不曾替他完
得事,就坏官回家了。我心里也道此一宗银两必有后虑,不想他果然直寻到此。
这事原不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他。终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来?若不还他时,
他须是个贡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当官告理,且不顾他声名不妙,谁奈烦
与他调唇弄舌?我且把个体面见见他,说话之间,或者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
若是这等,好好送他盘缠,打发他去罢了。若是提起要还,又作道理。”佥宪以
口问心,计较已定,踱将出厅来,叫请贡生相见。
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体统行个大礼,送了些土物为候敬。佥宪收了,
设坐告茶。佥宪道:“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
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贡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
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宪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贤契岁荐
了!”张贡生道:“挨次幸及,殊为叨冒。”佥宪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
张贡生道:“赴京廷试,假途贵省,特来一觐台光。”佥宪道:“此去成都五十
里之遥,特烦枉驾,足见不忘老朽。”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只得自说出来道:
“前日贡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处一付礼物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周全。后来
未经结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贵乡。今本不敢造次,只因贡生赴京缺费,意欲
求公祖大人发还此一项,以助贡生利往。故此特来叩拜。”佥宪作色道:“老夫
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口诬蔑!敢是贤契被别个光棍
哄了?”张贡生见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认帐,若是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当得
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着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交
付的,议单执照俱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单执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
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馈送。老夫宦橐萧然,不
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
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去了,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
见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松。又见说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
“内中两件金器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佥宪冷笑了一声道:
“既是传世之物,谁教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就起身
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吩咐整治酒席。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白赖之时,只说张贡生会意,是必凑他的趣,
他却重重送他个回敬做盘缠,也倒两全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体面,搜根
剔齿一直说出来。然也还思量还他一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有那金壶与金首饰
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已曾几度将出来夸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
也不舍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左思右思,便一时不怀好意了。
哏地一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断送
了他,谁人晓得?须不到得尸亲知道。”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强人,到
晚间酒散听候使用。吩咐停当,请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
且是殷勤,又叫俊俏的安童频频奉酒。张贡生见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料
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难。放下心怀,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
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
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道是投着好处,那
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无厌,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
禀知了佥宪,佥宪吩咐道:“多送在红花场结果去!”
元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
红花有八九百两出息。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强盗。当
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
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阔之处一声锣响,几个飞狠的庄客走
将拢来,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一刀一个。遮莫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得半刻
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颗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
当时就在红花稀疏之处,掘个坎儿,做一堆儿埋下了。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
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怎知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逡巡命,还贪顷刻花。黄泉无妓馆,今夜宿谁家?
过了一年有余,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见一
纸家书、一个便信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多道不曾会面,并不晓得。心
中疑惑,商量道:“滇中处在天末,怎能勾京中信至?还往川中省下打听,彼处
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于是两个凑些盘缠在身边了,一径到成都,寻个下处宿
了。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两兄弟住过十来日,心内无聊,商
量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
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
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
云南人,只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
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
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表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后来引他
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一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
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
样子?”两个秀才道:“那云南人姓个甚么?怎生模样?”童小五、顾阿都大家
拍手笑道:“又来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
来?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取笑。”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住在
那里?这却是你每晓得的。”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
要嫖!”两个秀才必竟要问个来历。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
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你要问你们贵乡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
秀才道:“说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独自个问到汤家
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
有多,绝无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来放在心上,
已此放下肚肠了。那日无客,在家闭门昼寝,忽然得一梦,梦见张贡生到来,说
道取银回来,正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急,一时惊醒。醒来想道:“又不曾念着
他,如何越地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间,听得
又扣门响。兴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开门出来。丫鬟叫一声道:“客来了。”
张大秀才才那得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道:“分明像张贡生一般模样,
如何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坐里坐了。问起地方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
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说破。张大秀才先问道:“请问大姐,小生闻得这里去年
有个云南朋友往来,可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
张,说是个贡行,要往京廷试,在此经过的。盘桓了数日,前往新都取债去了。
说半日路程,去了就来,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随行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