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万里长江似建瓴,东归大海若雷鸣。
浮天雪浪人皆惧,动地烟波鬼亦惊。
竭力祗因清国难,勤王端拟耀天兵。
潜踪敛迹金山下,斩将搴旗在此行。
话说这九千三百里扬子大江,远接三江,却是汉阳江、浔阳江、扬子江,从
四川直至大海。中间通着多少去处。以此呼为万里长江,地分吴楚。江心内有两
座山,一座唤做金山,一座唤做焦山。金山上有一座寺,绕山起盖,谓之寺裹山。
焦山上一座寺,藏在山凹里,不见形势,谓之山裹寺。这两座山生在江中,正占
着楚尾吴头。一边是淮东扬州一边是浙西润州,今时镇江是也。
且说润州城郭,却是方腊手下东厅枢密使吕师囊守把江岸。此人原是歙州富
户,因献钱粮与方腊,官封为东厅枢密使。幼年曾读兵书战策,惯使一条丈八蛇
矛,武艺出众。部下管领着十二个统制官,名号江南十二神,协同守把润州江岸。
那十二神是:
擎天神福州沈刚,游奕神歙州潘文得,遁甲神睦州应明,
六丁神明州徐统,霹雳神越州张近仁,巨灵神杭州沈泽,
太白神湖州赵毅,太岁神宣州高可立,吊客神常州范畴:
黄幡神润州卓万里,豹尾神江州和潼,丧门神苏州沈抃。
话说枢密使吕师囊,统领着五万南兵,据住江岸。甘露亭下,摆列着战船三
千余只。江北岸却是瓜洲渡口,净荡荡地无甚险阻。
此时先锋使宋江,奉着诏敕,征剿方腊,兵马战船,五军诸将,水陆并进,
船骑同行,已到淮安了。约至扬州取齐。当日宋先锋在帐中,与军师吴用等计议:
“此去大江不远,江南岸便是贼兵守把。谁人与我先去探路一遭,打听隔江消息,
可以进兵?”帐下转过四员战将,皆云愿往。那四个:一个是小旋风柴进,一个
是浪里白跳张顺,一个是拼命三郎石秀,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宋江道:“你四
人分作两路。张顺和柴进,阮小七和石秀。可直到金、焦二山上宿歇。打听润州
贼巢虚实,前来扬州回话。”四人辞了宋江,各带了两个伴当,扮做客人,取路
先投扬州来。此时于路,百姓听得大军来征剿方腊,都挈家搬在村里躲避了。四
个人在扬州城里,分别各办了些干粮。石秀自和阮小七带了两个伴当,投焦山去
了。
却说柴进和张顺,也带了两个伴当,将乾粮稍在身边,各带把锋芒快尖刀,
提了朴刀,四个奔瓜洲来。此时正是初春天气,日暖花香。到得扬子江边,凭高
一望,淘淘雪浪,滚滚烟波,是好江景也!有诗为证:
万里烟波万里天,红霞遥映海东边。
打鱼舟子浑无事,醉拥青蓑自在眠。
这柴进二人望见北固山下,一代都是青白二色旌旗。岸边一字儿摆着许多船
只。江北岸上,一根木头也无。柴进道:“瓜洲路上虽有屋宇,并无人住。江上
又无渡船。怎生得知隔江消息?”张顺道:“须得一间屋儿歇下。看兄弟赴水过
去,对江金山脚下打听虚实。”柴进道:“也说得是。”当下四个人奔到江边,
见一代数间草房,尽皆关闭,推门不开。张顺转过侧首,掇开一堵壁子,钻将入
去。见个白头婆婆,从灶边走起来。张顺道:“婆婆,你家为甚不开门?”那婆
婆答道:“实不瞒客人说,如今听得朝廷起大军来与方腊厮杀,我这里正是风门
水口。有些人家都搬了别处去躲。只留下老身,在这里看屋。”张顺道:“你家
男子汉那里去了?”婆婆道:“村里去望老小去了。”张顺道:“我有四个人要
渡江过去。那里有船觅一只?”婆婆道:“船却那里去讨!近日吕师囊听得大军
来和他厮杀,都把船只拘过润州去了。”张顺道:“我四人自有粮食,只借你家
宿歇两日,与你此银子作房钱,并不搅扰你。”婆婆道:“歇却不妨。只是没床
席。”张顺道:“我们自有措置。”婆婆道:“客人,只怕早晚有大军来。”张
顺道:“我们自有回避。”于是开门放柴进和伴当入来,都倚了朴刀,放了行李,
取些干粮烧饼出来吃了。张顺再来江边,望那江景时,见金山寺正在江心里。但
见:
江吞鳌背,山耸龙鳞。烂银盘涌出青螺,软翠堆远拖素练。遥观金殿,受八
面之天风。远望钟楼,倚千层之石壁。梵塔高侵沧海日,讲堂低映碧波云。无边
阁看万里征帆,飞步亭纳一天爽气。郭璞墓中龙吐浪,金山寺里鬼移灯。
张顺在江边看了一回,心中思忖道:“润州吕枢密必然时常到这山上。我且
今夜去走一遭,必知消息。”回来和柴进商量道:“如今来到这里,一只小船也
没,怎知隔江之事。我今夜把衣服打拴了两个大银,在头上,直赴过金山寺去。
把些贿赂与那和尚,讨个虚实,回报先锋哥哥。你只在此间等候。”柴进道:
“早干了事便回。”
是夜星月交辉,风恬浪静,水天一色。黄昏时分,张顺脱膊了,匾紥起一腰
白绢水裈儿,把这头巾衣服裹了两个大银,拴缚在头上,腰间带一把尖刀,从
瓜洲下水,直赴开江心中来。那水淹不过他胸脯,在水中如走旱路。看看赴到金
山脚下,见石峰边缆着一只小船。张顺扒到船边,除下头上衣包,解了湿衣,抹
拭了身上,穿上衣服,坐在船中。听得润州更鼓正打三更。张顺伏在船内望时,
只见上溜头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张顺看了道:“这只船来得跷蹊,必有奸细。”
便要放船开去。不想那只船一条大索锁了,又无橹篙。张顺只得又脱了衣服,拔
出尖刀,再跳下江里,只赴到那船边。船上两个人摇着橹,只望北岸,不堤防南
边,只顾摇。张顺却从水底下一钻,钻到船边,扳住船舫,把尖刀一削,两个摇
橹的撒了橹,倒撞下江里去了。张顺早跳在船上。那船舱里钻出两个人来。张顺
手起一刀,砍得一个下水去。那个吓得倒入舱里去。张顺喝道:“你是什人?那
里来的船只?实说我便饶你。”那人道:“好汉听禀!小人是此间扬州城外定浦
村陈将士家干人,使小人过润州投拜吕枢密那里献粮,准了,使个虞候和小人同
回,索要白粮五万石,船三百只,作进奉之礼。”张顺道:“那个虞候姓什名谁,
见在那里?”干人道:“虞候姓叶名贵,却才好汉砍下江里去的便是。”张顺道:
“你却姓什?什么名字?几时过去投拜?船里有什物件?”干人道:“小人姓吴
名成,今年正月初七日渡江。吕枢密直叫小人去苏州见了御弟三大王方貌,关了
号色旌旗三百面,并主人陈将士官诰,封做扬州府尹,正授中明大夫名爵。更有
号衣一千领,及吕枢密紥付一道。”张顺又问道:“你的主人家有多少人马?”
吴成道:“人有数千,马有百十余疋。嫡亲有两个孩儿,好生了得。长子陈益,
次子陈泰。”张顺都问了备细来情去意,一刀也把吴成剁下水里去了。船尾上装
了<木宵>,一迳摇到瓜洲。
柴进听橹声响,急忙出来看时,见张顺摇只船来。柴进便问来由。张顺把前
事一一说了。柴进大喜,去船舱里取出一包袱文书,并三百面红绢号旗,杂色号
衣一千领,做两担打叠了。张顺道:“我却去取了衣裳来。”把船再摇到金山脚
下,取了衣裳巾帻银子,再摇到瓜洲岸边。天色方晓,重雾罩地。张顺把船砍漏,
推开江里去沉了。来到屋下,把三二两银子,与了婆婆。两个伴当,挑了担子,
迳回扬州来。此时宋先锋军马,俱屯紥在扬州城外。本州官员置宴设席,迎接宋
先锋入城,馆驿内安下。连日筵宴,供给军士。
却说柴进、张顺伺候席散,在馆驿内见了宋江,备说:“陈将士陈观交结方
腊,早晚诱引贼兵,渡江来打扬州。天幸江心里遇见,教主公成这件功劳。”宋
江听了大喜。便请军师吴用商议:“如何定计?用甚良策?”吴用道:“既有这
个机会,觑润州城易如反掌。先拿了陈观,大事便定。只除如此如此。”宋江道:
“正合吾意。”即时唤浪子燕青,扮做叶虞候,教解珍、解宝扮做南军。问了定
浦村路头。解珍、解宝挑着担子,燕青都领了备细言语。三个出扬州城来,取路
投定浦村。离城四十余里,早问到陈将士庄前。见其家门首二三十庄客,都整整
齐齐,一般打扮。但见:
攒竹笠子,上铺着一把黑缨。细线衲袄,腰系着八尺红绢。牛膀鞋登山似箭,
獐皮袜护脚如绵。人人都带雁翎刀,个个尽提鸦嘴槊。
当下燕青改作浙人乡谈,与庄客唱喏道:“将士宅上有么?”庄客道:“客
人那里来?”燕青道:“从润州来,渡江错走了路。半日盘旋,问得到此。”庄
客见说,便引入客房里去,教歇了担子。带燕青到后厅来见陈将士。燕青便下拜
道:“叶贵就此参见。”拜罢,陈将士问道:“足下何处来?”燕青打浙音道:
“回避闲人,方敢对相公说。”陈将士道:“这几个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
燕青道:“小人姓叶名贵,是吕枢密帐前虞候。正月初七日,接得吴成密书,枢
密甚喜。特差叶贵送吴成到苏州,见御弟三大王,备说相公之意。三大王使人启
奏,降下官诰,就封相公为扬州府尹。两位直閤舍人,待吕枢密相见了时,再定
官爵。今欲使令吴成回程,谁想感冒风寒病症,不能动止。枢密怕误了大事,特
差叶贵送到相公官诰,并枢密文书,关防、牌面、号旗三百面,旗衣一千领。克
日定时,要相公粮食、船只,前赴润州江岸交割。”便取官诰、文书,递与陈将
士,看了大喜。忙摆香案,望南谢恩已了。便唤陈益、陈泰出来相见。燕青叫解
珍、解宝取出号衣、号旗入后厅交付。陈将士便邀燕青请坐。燕青道:“小人是
个走卒,相公处如何敢坐?”陈将士道:“足下是那壁恩相差来的人,又与小官
赍诰敕,怎敢轻慢。权坐无妨。”燕青再三谦让了,远远地坐下。陈将士叫取酒
来,把盏劝燕青。燕青推却道:“小人天戒不饮酒。”待他把过三两巡酒,两个
儿子都来与父亲庆贺递酒。燕青把眼使叫解珍、解宝行事。解宝身边取出不按君
臣的药头,张人眼慢,放在酒壶里。燕青便起身说道:“叶贵虽然不曾将酒过江,
借相公酒果,权为上贺之意。”便斟一大钟酒,上劝陈将士满饮此杯。随即便劝
陈益、陈泰两个,各饮了一杯。当面有几个心腹庄客,都被燕青劝了一杯。燕青
那嘴一努。解珍出来外面,寻了火种,身边取出号旗、号炮,就庄前放起。左右
两边,已有头领等候。只听号炮响,前来策应。燕青在堂里见一个个都倒了,身
边掣出短刀,和解宝一齐动手,早都割下头来。庄门外哄动十个好汉,从前面打
将入来。那十员将佐: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九纹龙史进,病关索杨雄,黑
旋风李逵,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丧门神鲍旭,锦豹子杨林,病大虫薛